星历SC2844年/地陨历EF100年,1月12日,傍晚。
地点:地球,PS-03“沃尔德”,东区,新釜镇,“落谦亭”茶馆。
新釜镇坐落在沃尔德东区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与码头区的破败喧嚣和金门的混乱垂直相比,这里更多是低矮的旧式住宅和零星的小型作坊,节奏显得缓慢而陈旧。
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面和狭窄的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炊烟袅袅,夹杂着家常饭菜的香气,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宁静。
“落谦亭”茶馆就在镇子边缘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青瓦白墙,木格窗棂,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为了一体。
当刑柯跟着华润泽走到门口时,他打量着这间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格外清幽、甚至有些“生意惨淡”的茶馆,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老木、陈茶和淡淡檀香的宁静气息扑面而来,有效地过滤掉了街面上残存的微弱噪音。
堂内光线柔和,几张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原木茶桌空置着,只有角落一位老人正闭目品茗,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与时代脱节的雅致。
刑柯摘下刚戴没多久的新平光镜,用衣角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环顾四周,然后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华润泽,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的腔调问道:
“啧,华总,咱这茶馆……一年下来,刨去水电房租人工,净利润能有个三位数不?不会亏麻了吧。”
华润泽闻言,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微笑瞬间垮了下来,化作一副愁眉苦脸。他甚至还抬起袖子,假惺惺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悲切:
“唉,刑老板,你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何止是亏麻了,简直是亏得连裤衩子都快当掉了!这年头,正经生意难做啊,也就靠点老主顾赏脸勉强维持生计。这不,正愁资金链要断呢,就盼着您这位星际大佣兵来入股救急,当个见证,好歹撑撑门面啊!”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里间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轻快脚步声。
帘子一掀,顶着一头耀眼红发的靳宸像只活泼的小豹子般蹦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眼神却已经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他一把拉住华润泽的衣袖,轻轻摇晃:
“泽哥!我睡醒啦!我上午都在帮店里忙着煎茶,然后中午睡了会。下午……下午我能出去玩会儿吗?”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眼巴巴地望着华润泽。
华润泽脸上的“悲戚”瞬间收起,换上温和的笑意,摸了摸靳宸的头发:
“去吧,别跑太远,注意安全,天黑前记得回来,还有千万不要打架!”
“好嘞!”靳宸欢呼一声,像阵风似的就往外跑,经过刑柯身边时,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看着靳宸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华润泽转过头,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精于算计的商人表情,对着刑柯搓了搓手指:
“对了,刑老板啊,你看,这大过年的……靳宸这孩子,虽然个头蹿得快,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嘛。你这当哥哥的,头一回来,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压岁钱……准备了多少啊?”
刑柯一听,刚戴上的眼镜差点滑下来,死鱼眼瞬间瞪圆:
“我靠!华润泽你敲竹杠上瘾了是吧?那小子都多大了,还压岁钱?而且你这边收留的‘小朋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按你这算法,我这次任务岂不是白干了?还得倒贴!”
“话不能这么说嘛,”华润泽笑眯眯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大小是个心意,主要是让孩子高兴。再说了,我这边是集体抚养,成本均摊,你这可是单独给的红包,性质不一样……”
两人一边互相打趣拆台,一边穿过安静的前堂,向着更里面的茶室走去。这种毫无营养的斗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星落镇互相揶揄的时光,冲淡了即将谈论正事的凝重感。
推开茶室的格栅木门,里面的气氛顿时肃静了不少。茶海旁,已经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沈严。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作战服,坐在靠墙的位置,机械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左手正摆弄着腕上的加密数据板。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神,但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丝毫未减。见到刑柯进来,他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个则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工装夹克,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
她面前摆放着一台轻薄但性能显然不俗的便携式终端,手指正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直到华润泽和刑柯进来,她才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刑柯,带着一丝审慎的打量。
她是孙玥,破晓党的核心成员之一,主要负责情报的分析、整理与加密通讯网络维护,是华润泽的得力助手。
“刑柯,这位是孙玥,我们负责情报和内部通讯的专家。”
华润泽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三人各自落座。华润泽熟练地开始烫杯、沏茶,氤氲的茶香很快弥漫开来。
“情况孙玥已经初步整理好了,”华润泽将一杯热茶推到刑柯面前,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昨晚实验室的数据,加上我们之前掌握的线索,指向很明确。‘幻尘’不仅仅是禁药,它是武器,目标直指沃尔德,乃至更远地方的底层秩序和人口结构。而它的源头,杰诺瓦组织,和那个‘德尔瓦因回收站’的厉王牧笙脱不开干系。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人类革命军内部的一些高层,也在和杰诺瓦进行军火交易。”
他顿了顿,看着刑柯: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面对的敌人,网络比想象中更庞大,渗透得更深。沃尔德是破晓党的根基,也是很多像靳宸这样的孩子最后的容身之所。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幻尘’这种东西腐蚀殆尽,也不能坐视那些蛀虫继续勾结外人,榨干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
华润泽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
“柯大哥,现在的局势很复杂,也很危险。我们需要更多力量。你刚从外面回来,见识广,身手更是没得说。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但话里的意思却无比清晰,
“你的情况,我和沈严、孙玥,我们都清楚。δ级进化体,这身份一旦暴露,会引来多少势力的觊觎和围剿,你比我更明白。星盟内部对δ的态度向来暧昧,枉格纳星那帮激进派更是视之为潜在威胁。在地球,在破晓党,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掩护。留下来,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共同应对眼前的危机。”
茶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壶中水沸的微弱声响。
沈严依旧沉默,但目光也落在了刑柯身上。孙玥则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等待着刑柯的反应。
刑柯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半晌,他抬起眼,那双死鱼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华润泽充满期待的目光。
“润泽,”
刑柯的声音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懒散,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局势复杂,敌人强大,δ的身份麻烦……这些,我都知道。”
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
“我没有你那么崇高,那么伟大的理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茶室的墙壁,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几乎要被忽略掉的滞涩:“我只想……替我姐……”
“我只想完成姐姐的愿望,带着她一起看星星。”
说完这句,他不再多言,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将那一点点翻涌的情绪也一同咽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空杯,站起身,径直向茶室外走去,没有再看华润泽一眼,也没有丝毫犹豫。
“不再挽留一下?”
沈严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询问。
华润泽没有起身,他缓缓靠回椅背,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转头望向窗外,暮色已然深沉,天际线上,一轮模糊的月亮轮廓悄然升起,在那月亮的背景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散发着人造星光的点——
那是悬于天际的地位一月面空间站,星盟权力的象征之一。他望着那遥远的星光,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释然的苦笑。
“不用了。”
润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了然,“叫过他很多次了。每次……都是这样。”
他收回目光,看向刑柯离开的方向,门口早已空无一人。
“他有他的路要走,有他的承诺要兑现。或许……是我总想着,能不能把他留在身边,毕竟……一个人漂泊,太累了。”他像是在对沈严和孙玥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随他去吧。”
……
刑柯踏着新釜镇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茶香。与华润泽的谈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困扰,类似的话题过去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他早已习惯,也早已明确自己的答案。
只是……
“咕~~~~”
一声清晰的腹鸣从他肚子里传来,在寂静的街角显得格外响亮。
刑柯脚步一顿,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死鱼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抬手摸了摸肚子,眉头皱了起来,低声嘟囔道:
“啧……光顾着跟他扯皮,居然忘了蹭顿饭再走。亏大了,白陪他聊那么久,血亏!”
一股强烈的、因为没占到便宜而产生的懊恼情绪涌上心头。
他撇着嘴,一边在心里吐槽华润泽越来越奸商,一边琢磨着是赶紧回诺克娜蕾号上啃营养膏,还是在附近找个看起来能下咽的摊子凑合一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一个十字路口拐角处,一个支着简易照明灯的小摊。
摊位上挂着的那个歪歪扭扭、写着“碳烤鸡翅”的灯牌,在夜色中散发着熟悉而可疑的光芒。那个沉默寡言、脸上沟壑纵横的摊主老人,正机械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
刑柯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不爽和“可算找到你了”的冷笑。
他想起了前天凌晨在那废弃码头区,那顿口感诡异、疑似鼠肉的“烤鸡翅”。
“呵,真是冤家路窄啊……”刑柯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暂时把饿肚子和亏本的感觉抛到了脑后,现在,他有一个更紧迫的“私人恩怨”需要解决。
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个烤串摊走了过去,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