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结束后的肃正局基地亮起了夜间照明系统。
周美久跟着沈晏明穿过漫长的观景走廊时,脚下自动感应的光带随着他们的步伐逐段亮起,又在身后无声的熄灭。
走廊一侧是整面的落地窗。窗外,东都的夜景像一幅铺展到天际的发光织锦——悬浮车流在不同高度的轨道上层叠穿梭。
摩天楼顶端的全息广告牌交替闪烁着奢侈品的影像,更远处,天空树卫星阵列的七颗主星排成完美的弧形,投下淡金色的光晕。
周美久放慢了脚步。
而眼前的景象……太奢侈了。奢侈得像是某种精心设计的幻觉。
“这边。”沈晏明刷开一道双开的合金门。
周美久走进去,然后停住了。
是套房。
进门是宽敞的起居区,足有烬墟一个车骸垒的公共空间那么大。
浅灰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左侧整面墙是内置的书架和储物系统,右侧是落地窗,窗外夜景一览无余。
中央摆放着L形的皮质沙发和低矮的茶几,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两套水杯和水壶。
起居区往里,两条短走廊分别通向两个独立的卧室门。沈晏明指了指左边那扇:“你的。”
周美久推开卧室门。
房间比他在见过的任何“家”都大。一张宽大的床靠墙摆放是双人床尺寸,铺着深灰色的床品。床对面是整面墙的嵌入式衣柜和书桌组合,书桌长度足够两人并排使用。独立的卫生间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干湿分离的淋浴间和洗手台。
而最让周美久失语的,是卧室里也有落地窗。不,是玻璃幕墙——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没有任何窗框分隔,一整面通透的玻璃将东都的夜空完整地框了进来。
他走到玻璃前,手掌贴上冰冷的表面。
触感真实。窗外,一艘夜间观光飞艇正缓缓驶过,艇身的霓虹灯带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浴室的热水二十四小时供应。”沈晏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洗漱用品在镜柜里,不够按墙上的呼叫钮,后勤机器人会送上来。
衣柜里有三套常服和两套训练服,每天有洗衣服务,把要洗的放门口袋子里就行。”
周美久转身,看着这个过于宽敞的空间:“这……是队员宿舍?”
“A级待遇。”沈晏明靠在门框上,“通常只有正式队员或者有特殊贡献的临时队员能住。师傅特批的。”
“为什么?”
“她说你需要适应正常生活。”沈晏明顿了顿,“而且……这里离监控中心最近。安保等级是基地里最高的。”
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
里面整齐挂着的衣服都是新的,吊牌还没拆。他摸了摸一件深蓝色卫衣的面料——柔软,厚实,在烬墟,这样一件衣服够一个家庭吃半个月。
书桌上放着一台轻薄的全息终端,旁边是崭新的文具套装:三支笔、一本硬壳笔记本、一个电子便签板。笔记本的扉页印着肃正局的徽章,下方有一行烫金小字:
【知识是另一种武器】
翻开笔记本。纸张洁白挺括,翻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在烬墟用的“本子”大多是捡来的废纸,用捡到的胶带粘在一起,纸张上常常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字迹或污渍。
“终端需要身份认证。”沈晏明说,“你的学习资料和任务简报都会通过它下发。另外……”
他走到书桌前,在终端侧面按了一下。桌面升起一个隐藏式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盒。
“你的抑制环充电座和备用环。充满电需要两小时,续航四十八小时。记住,在基地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它断电超过十分钟——否则你体内的能量波动会触发基地警报。”
“我住隔壁。”沈晏明朝另一间卧室示意,“有事敲门。晚上十点基地门禁,早上六点起床铃。明天……”
他犹豫了一下:“明天我带你去学校报到。师傅已经安排好了,东都第四区公立中学,高二(11)班。你是转学生,手续都办妥了,只需要去领教材和校服。”
周美久抬头:“校服?”
“嗯。”沈晏明表情有点复杂,“白衬衫,灰色外套,深蓝领带。可以穿便服,但不能是奇装异服。”
奇装异服。周美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肃正局发的训练服——在烬墟,这已经是“奇装异服”了。大多数人穿的是拼凑的旧衣,补丁叠着补丁。
“学费呢?”他问。
“全免。教材费、伙食费、社团活动费——肃正局承担。”沈晏明说,“但有个条件:每科成绩不能低于B。如果挂科,费用从你的任务津贴里扣。”
公平。周美久想。还是烬墟的法则: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沈晏明离开后,周美久一个人在卧室里站了很久。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柔软得让他几乎陷进去。他躺下,盯着天花板——那里镶嵌着柔和的间接照明,光线可以从暖黄调到冷白。
太安静了。
在烬墟,夜晚永远有声音:远处拾荒者的咳嗽、隔壁棚屋婴儿的啼哭、铁皮被风吹动的哐当声、偶尔传来的打斗和咒骂。
那些声音构成了安全感——你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片黑暗里。
而这里,只有空调系统最低档的嗡鸣,和自己呼吸的声音。
周美久坐起来,打开终端。屏幕亮起,需要身份验证。他把将瞳孔贴近,系统解锁,首页显示着他的日程表。
密密麻麻的,填满了从早到晚的时间。
他关掉终端,走到玻璃幕墙前。
窗外,东都的灯火依旧璀璨。他能看见远处第七区公立中学的轮廓——几栋方正的教学楼,操场上夜灯还亮着,有学生在跑道上夜跑。
七天前,他还觉得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他有了进入那个世界的“门票”。代价是手腕上的抑制环,是体内随时可能暴走的神力,是凌开芸那句“你需要学会在神圣与凡俗之间找到那条能活下来的缝隙”。
掌心传来刺痛。
周美久低头,看见皮肤下金色的纹路又在流转。但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压制它。
他让那些纹路蔓延到指尖,让微弱的金色光晕在掌心亮起——然后,他抬起手,将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光晕透过玻璃,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中印下一个模糊的金色掌印。
只持续了三秒,他就收回了手。
但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神圣的力量在他体内,而窗外是凡俗的人间。两者被一层玻璃隔开,但都真实存在。
周美久在卧室里转了三圈。
他先戳了戳终端屏幕——虚拟界面漾开水波似的纹路。又打开衣柜,把每件衣服的标签都读了一遍。最后停在床前。
这张床太干净了。白色的床单平整得像还没拆封,枕头蓬松得有些不真实。
他在烬墟睡过最软的“床”是塞满碎布的麻袋,而眼前这个……
周美久伸手按了按床垫。
柔软。有弹性。
他犹豫了两秒,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
床垫温柔地接住他,又把他微微弹起。周美久愣住了,趴在床上感受着那种奇特的回弹。几秒后,他翻过身,盯着天花板。
然后开始小幅度地蹦。
一开始只是膝盖弯曲又伸直,让身体在床上轻轻起伏。接着幅度变大,双脚离地——落下时床垫发出轻微的“噗”声,又把他托起来。
周美久眼睛亮了。
他站直,认真地在床上跳了一下。这次弹得更高,落地时床架都发出“吱呀”的抗议。但他没停,反而找到了节奏。
蹦到第五下时,他尝试在空中转了个半圈——结果落地时没站稳,整个人侧摔进被子里。床垫像云一样包裹住他。
周美久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低低地笑出声。
笑完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坐起来,把弄乱的床单重新抚平,枕头摆正。然后规规矩矩地躺下,盖好被子。
三秒后,他又悄悄抬起脚,轻轻踩了踩床垫。
软软的。
窗外的光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周美久侧过头,透过半开的窗帘看向夜空,在更高的天际,六颗异常明亮的星体正排成残缺的弧形。
那是天空树阵列的六颗主卫星——教会在公开资料中称其为“伊甸的明灯”,象征天使的注视。
但本该有七颗。
第四颗的位置是空的。
那个属于乌列尔的轨道坐标,此刻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周围的六颗卫星似乎正在微妙地调整位置,试图填补那个空缺。
周美久低头着自己的掌心。
圣痕又消散了一小块。现在,那图案只剩下三分之二,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什么啃噬过。
他忽然明白了。
乌列尔也许没有死
那晚在废弃工厂,审判天使降临要收割他的灵魂,结果被他反噬了近半神格。那些被撕走的神力此刻正在他血管里流淌,而乌列尔的本在天空树的卫星里,正因为这份缺失而陷入某种……休眠?衰弱?还是重构?也许就此消失了。
掌心传来刺痛。
是另一种痛——像伤口在愈合时的痒痛,像新肉在生长的拉扯感。
周美久握紧拳头,再松开时,掌心的圣痕已经停止了消散。
残余的部分稳定下来,边缘甚至隐约有了一丝新的轮廓
那是属于他的形状。
窗外,六颗卫星的光晕已经恢复到正常亮度。它们不再尝试填补空缺,而是接受了那个位置的空洞,继续着既定的监视轨道。
但周美久注意到:六颗星体的排列,比之前更松散了一些。
仿佛失去第七个支点后,整个系统都在微妙地失衡。
周美久闭上眼睛。
现在,他感受着神格的流失与凡性的扎根。
感受着乌列尔的缺席与自己掌心的填补。
感受着天空树阵列的那个空洞,和体内那个正在缓慢成形的、新的中心。
呼吸逐渐平稳。
掌心的光彻底暗下去。
那里有风在流动,有星光在穿越,有一个正在等待被重新定义的空间。
而他也许就是第一块拼图。
入睡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夜空。
然后轻声说——对自己,也对那个缺席的存在:
“你的位置空着。”
“但世界还在转。”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也会。”
然后拉上被子,沉入睡眠。
这一次,梦里没有圣光,没有羽翼。
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黑暗夜空,和六颗围绕着一个空洞旋转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