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
周美久是最后一个换上格斗垫专用袜套的。他蹲在地上认真研究怎么把松紧带调整到合适位置，蓝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
“转学生，快点！”李锐在不远处催促，已经摆好了架势。
“马上。”周美久应着，终于穿好袜套站起来。走上去时还因为垫子太软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女生扶住。
“谢谢。”他小声道谢。
李锐翻了个白眼：“准备好了？”
周美久站到他对面，按照老师刚才教的，笨拙地摆出起手式——手臂抬得有点高，脚步站得太开。体育老师走过来纠正了他三次。
“行了，开始吧！”老师吹哨。
李锐第一拳就冲着他胸口来。
周美久下意识想躲，但想起老师说的“格斗课要练习防守”，又生生停住了。他照着示范抬起手臂——
“砰！”
拳头砸在小臂上，声音闷响。
周围同学都皱了下眉。
但周美久只是眨了眨眼，低头看看自己手臂，又抬头看李锐。
李锐愣了愣，脸一下子涨红。
“装什么装！”第二拳来了，这次是腹部。
周美久还是没躲。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他肚子上，他身体晃了晃，但很快站稳。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声。
李锐彻底被激怒了。接下来的五分钟，他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周美久身上——肋下、肩膀、大腿、后背。每一击都用了全力。
周美久就站着挨打。
他像个认真的学生，努力回忆老师教的防守动作，格挡、闪避。任凭攻势如何凶猛，他只干他自己的。
李锐打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周美久却只是呼吸稍微快了一点点，蓝发因为动作乱了些，脸上连滴汗都没有。
“周美久，你还手啊！”苏晓看不下去了，在边上喊。
好几个女生也跟着附和：“对呀，你不能总挨打！”
周美久看向她们，表情有点困惑：“可是老师说要练习防守……”
“那也不能光挨打啊！”苏晓急得跺脚。
就在这时，李锐一记重拳砸向他腹部。
周美久看着那只拳头越来越近，脑子里闪过苏晓焦急的脸，还有周围同学看热闹的眼神。
他想：她们让我还手……那就还一下吧？
拳头接触腹部的瞬间，周美久动了。
他没用什么技巧，就是很简单地——还了一拳。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
“呃——！”
李锐的眼睛猛地瞪大。他感觉像被一辆悬浮车正面撞上，所有空气瞬间挤出肺部。然后整个人双脚离地，向后飞了出去。
飞了五米多，重重摔在垫子上。
整个体育馆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周美久——他保持着出拳的姿势，表情有点茫然，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几秒后，他收回手，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远处蜷缩在垫子上的李锐。
“啊……”他小声说，“好像用力过猛了。”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懊恼。
体育老师吹着哨冲过来：“停！周美久，你怎么——”
“老师对不起！”周美久立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听她们说应该还手……”
他指向苏晓她们，表情无辜得像被逮到做错事的小孩。
苏晓和那几个女生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师看看他，又看看还躺着的李锐，叹了口气：“先送医务室！”
几个男生扶起李锐往外走。经过周美久身边时，李锐捂着肚子，艰难地抬眼看他。
周美久：“没受伤吧？”
李锐：“……”
人被扶走后，体育馆里炸开了锅。
“我靠，一拳打飞了？”
“李锐可是练过散打的……”
“那转学生什么怪物……”
周美久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情越来越沮丧。
苏晓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周、周同学，你没事吧？”
“我没事。”周美久闷闷地说，“但他有事……我把他打伤了。”
“那是他自己先打你的！”旁边一个女生说。
“可是……”周美久咬了咬嘴唇，“我不该用那么大力气的。我就是……没想到我现在力气这么大。”
他说这话时，眼睛垂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副自责的模样，让人完全无法把他和刚才一拳打飞人的画面联系起来。
体育老师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算了，格斗课有意外是难免的。下次注意控制力道。”
“嗯。”
后半节课，他一个人对着沙袋练习。每打一拳都要停下来看看，确认力道有没有太大，认真得像在做实验。
下课了，周美久立刻收拾东西要走，又被苏晓叫住。
“周美久，”她递过来一包饼干，“这个……给你。你今天肯定消耗很大。”
周美久接过饼干，眼睛亮了亮：“谢谢！”
“不客气。”苏晓脸红了，“那个……你其实很厉害。”
周美久摇摇头：“其实他更强一点。”
说完，他拿着饼干，快步跑向医务室方向。
几个女生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讨论：
“他好可爱啊……”
“一拳打飞人还觉得自己错了。”
“而且他真的好认真，穿袜套都要研究半天……”
放学铃响，周美久正在笨拙地往书包里塞课本——他动作不熟练，一本数学书卡在夹层拉链外，他低头认真和拉链较劲，蓝发从耳侧滑落。
“噗。”前排的女生回头看见，忍不住笑出声，“周同学，要这样——”
她示范了正确的装书姿势。周美久照做，这次顺利了。他抬头对她点点头：“谢谢。”
声音不大，但很真诚。
女生愣了一下，脸微红：“不、不客气。”
这是周美久今天说的第十三个“谢谢”。从早上借橡皮，到午休时同桌教他食堂怎么刷卡，再到刚才——他对每一个伸出援手的人都认真道谢。
哪怕只是指个路。
他背上书包走出教室时，走廊里还有同学跟他挥手：“明天见啊周美久！”
他顿了顿，也抬起手挥了一下，动作有点僵硬，但做了。
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都的黄昏是橙粉色的，云层被染得很温柔。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往前走。
然后他看见了李锐。
李锐靠在校门口的银杏树下，右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身边还有三个人。他们看见周美久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
周美久脚步停了停。
沈晏明说过要“像个普通学生”。普通学生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他不知道。
所以他选择继续往前走，假装没看见。
“喂，转学生。”李锐开口了。
周美久只好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们：“有事吗？”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在问老师问题。这反而让李锐噎了一下。
“你今天……”李锐上前两步，“下手太狠了吧？”
周美久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你下手挺轻的。”
“我肋骨可能裂了！”
“对不起。”周美久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学生卡——里面还有沈晏明预存的餐费，“这个能付医疗费吗？或者……”
他低头翻书包，想找找有没有现金。动作很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李锐和那三个人错愕的表情。
“你……”李锐看着他翻书包的侧脸，那副认真道歉的模样，突然有点泄气，“算了。”
“嗯？”周美久抬头，手里还捏着学生卡。
“我说算了！”李锐语气烦躁，但没那么凶了，“医药费不用你赔。但你得……得请我吃饭。”
周美久眨了眨眼：“现在吗？”
“明天！食堂！”
“好。”周美久点头，把学生卡小心收好，“你想吃什么？我提前去排队。听说周三有红烧肉限量供应，要很早去才——”
“你他妈……”李锐想骂人，但看着周美久那双写满认真的眼睛，脏话卡在喉咙里，“随便！周三就周三！”
“嗯。”周美久又点点头，然后试探着问，“那……我能走了吗？”
李锐瞪了他几秒，终于侧身让开路：“……走。”
“谢谢。”周美久又说了谢谢，然后真的转身走了。
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对了，没受伤吧？”
李锐：“……”
看着周美久走远的背影，李锐身边那个高个子男生憋不住了：“李哥，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呢？”李锐盯着自己吊着绷带的手，“一拳五米远……打他有意思吗？”
“……好像也是。”
周美久不知道身后的对话。他正沿着林荫道往通勤站走，路过花坛时，他停下脚步。
“好看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周美久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沈晏明站在他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周美久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沈晏明说，目光落在他脸上，“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周美久想了想：“很好。”
“嗯？”
“同学们都很友好。”他说，“食堂的饭很好吃，教室很亮，操场很大……还有，花很好看。”
他指向花坛，眼睛里有种纯粹的光。
沈晏明看着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家。”
“哦。”周美久跟上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那些小白花。
路上，他主动开口：“我今天数学题全做对了。”
“嗯。”
“但历史课有点难，那些年代记不住。”
“多背。”
“我还加入了图书管理员的志愿小组，老师说可以借更多书。”
“……你喜欢看书？”
“嗯。”周美久点头，“在烬墟，书很少。这里的图书馆……很大。”
他说“很大”时，声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沈晏明侧头看了他一眼。黄昏的光线里，少年的蓝发被染成暖色调，眼睛亮晶晶的。
“你倒是挺轻松的，真以为自己的日子还能好过？你已经不算是人了，别把我当你朋友，我只是在监视你。”
通勤站到了。列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
周美久跟在沈晏明身后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东都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撒在地上的星星。
他趴在窗边看，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
“像做梦一样。”他突然说。
沈晏明看向他。
“这里的一切。”周美久轻声说，“学校，同学，食堂，图书馆……还有这些灯。”
他转过头，对沈晏明露出一个很浅、但很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带我来。”
沈晏明怔住了。
列车启动，光影在车厢里流动。周美久又转回去看窗外。
沈晏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但他心里知道——这个从烬墟爬出来的少年，正在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拥抱这个曾经拒绝他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值得被这样拥抱。
夜色渐深，列车驶向家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