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被老城区的居民楼切得七零八落,碎金似的落在王守一的刑侦记录本上,烫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斑。本子边儿早就翻得起了毛,里头密密麻麻记着那起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细节——独居的张老太死在自家客厅,脑袋被钝器反复敲打过,金镯子、金项链连同家里的现金,全没了踪影。案发现场没留下多少有用的线索,就一枚模糊的鞋印,和三个月前那起入室盗窃案的鞋印纹路相符
局里的案情分析会刚散,烟雾腾腾的会议室里队长拍着桌子强调,这案子太恶劣,社会影响极大,必须尽快拿下。王守一捏着那枚鞋印的鉴定报告,用力过度导致指尖略微泛白。他从警二十二年,经手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最见不得的就是欺负老人的勾当。受害者家属那双哭红的眼睛,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上午,晃得他心口发闷。
“嫌疑人于麻子,有多次盗窃前科,反侦察的本事精得很。摸排这么多天,锁定他藏在城东旧运河边的废弃仓库那一片。”队长的话还在耳边响。王守一把记录本揣进警服内袋,又摸了摸腰间的手铐。队里人手紧,几个年轻警员被派去盯另一个诈骗团伙的窝点,剩下的人得负责布控,不能让于麻子跑了。
王守一主动请缨,先去仓库周边的卡口蹲守。“我熟这片,早年管过这儿的片警,巷道路线门儿清。”他叼着烟,冲队长摆摆手,“等傍晚人少了,咱们再合围,稳准狠。”
队长点点头,又叮嘱一句:“别逞强,对讲机别关,有情况第一时间喊人。”
“知道。”王守一应着,转身走出警局。
城东旧运河一带,早没了往日的热闹。早些年这里是码头,船来船往,人声鼎沸,后来河道淤塞,码头废弃,就剩下一排排破败的仓库和横七竖八的窄巷。风一吹,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吱呀作响,像老人咳得喘不上气。路边的野草长到半人高,裹着尘土的塑料袋在草叶间打旋,空气里飘着河水的腥气,混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味。
王守一找了个隐蔽的墙角蹲下,墙根有个豁口,刚好能看清仓库的侧门。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手里的烟燃了半截,烟灰落在便衣警服裤腿上,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着那扇侧门,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卖冰棍的老人敲着木箱的叮当声,一切都静悄悄的,静得反常。
可越是平静,王守一的心揪得越紧。他太了解于麻子这种人了,看着蔫蔫的,下手比谁都狠。卷宗里写着,于麻子早年因为盗窃蹲了三年牢,出来后没个正经营生,专挑独居老人下手,平日里不过是小偷小摸,谁成想这次竟下了死手,入室杀人!这罪名,够判死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太阳慢慢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守一蹲得腿麻,刚换了个姿势,想掏对讲机问问队友的情况,就听见“吱呀”一声——仓库的侧门被推开了。
一道瘦高的身影钻出来,肩上挎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脚步慌慌张张,还时不时回头张望。那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裤子上沾着泥点,头发乱得像鸡窝,不是于麻子是谁。
王守一的神经瞬间绷紧,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对讲机,可还没等他按下通话键,于麻子像是嗅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墙根的方向。四目相对的刹那,于麻子的脸“唰”地白了,那双三角眼瞪得溜圆,满是惊恐。
“警察!”王守一低喝一声,来不及多想,猛地冲了出去。
于麻子怪叫一声,根本不敢应战,扭头就往运河方向窜。帆布包在他肩上晃荡,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站住!再跑开枪了!”王守一吼着,脚步不停。他知道自己没带枪,这话不过是威慑,可于麻子慌了神,跑得更快了。
对讲机里传来队友的声音:“老王?怎么了?听到你那边有动静!”
“麻子跑了!我在追他!他往运河方向去了!你们赶紧堵截!”王守一咬着牙,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收到!我们马上到!”
狭窄的巷子里,两人一前一后,急促的脚步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巷子两侧全是破败的砖墙,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红砖。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很。王守一的鞋踩在上面,好几次差点打滑摔倒,可他顾不上这些,眼里只有于麻子的背影。
他能闻到于麻子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劣质香烟的呛味,能看到对方后颈汗湿的黑发,距离越来越近——三米,两米,一米!
王守一探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于麻子的后领。
就在这时,于麻子猛地侧身躲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他回头看了眼紧追不舍的王守一,眼里迸出疯狂的光,嘴里嘶吼着:“操**的!狗条子!老子栽了,也他妈不让你好过!”
话音未落,巷子已经到了尽头。
浑浊的运河水横在眼前,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水面上漂着塑料袋和烂菜叶,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于麻子没有半分犹豫,纵身就往河里跳。
“砰”的一声,巨大的水花溅起,打湿了王守一的裤腿。
“狗*西!”王守一骂了一句,对讲机里队友还在喊“老王别冲动,等我们支援”,但他知道,一旦让于麻子游到对岸的芦苇荡,那里河道弯弯绕绕,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再想抓他,比登天还难。
张老太家人哭红的眼睛又在他脑子里晃,那一声声泣诉,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王守一没有丝毫迟疑,跟着跃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里。警服从里到外瞬间湿透,沉甸甸地拽着他往下沉。王守一呛了一口水,腥涩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睁眼看向四周。
于麻子在水里扑腾着,像条离了岸的泥鳅,动作却不怎么利索。他显然不怎么会游泳,只是凭着一股子狠劲,手脚乱蹬,往对岸的方向挪。
“于麻子!束手就擒!”王守一喊着,声音在水里闷得发沉。
于麻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怨毒。他见王守一追来,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锋利的碎瓷片,那瓷片边缘闪着寒光,怕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来啊!老子弄*你!”于麻子嘶吼着,反手就往王守一的胳膊划去。
王守一躲闪不及,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警服,狠狠嵌进肉里。
“嘶——”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河水。
王守一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他顾不上伤口,凭着多年刑警的擒拿本事,往前一扑,死死攥住了于麻子的手腕。于麻子手里的碎瓷片掉落在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放开我!放开!”于麻子拼命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抓着,指甲抠进王守一的胳膊里,留下几道血痕。两人在水里扭打成一团,浪花翻涌,水声嘈杂。
河水越来越深,已经没过了胸口。王守一的力气在一点点被抽干,冰冷的河水顺着伤口往里钻,疼得他浑身发麻。他死死地钳着于麻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腰间的手铐,“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水里回荡——手铐的一端,牢牢铐在了于麻子的左手腕上。
“你跑不了了。”王守一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于麻子的脸憋得青紫,嘴唇哆嗦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着手腕上的手铐,眼里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疯狂取代。他知道,一旦被抓,等待他的就是死刑。张老太的案子,证据确凿,他跑不掉的。
反正都是死!
这个念头像条毒蛇,瞬间缠满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拽着王守一的胳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水深处沉。
“你他妈疯了!”王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到于麻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豁出去了。河水没过了他的肩膀,冰冷的水往他的口鼻里灌,窒息的痛苦攥紧了他的心脏,眼前开始发黑。
他想挣扎,可于麻子像块秤砣,死死地拽着他。两人一起往下沉,河底的淤泥裹住了他的脚踝,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着他往下坠。
王守一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的水声越来越远,于麻子狰狞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难道今天就要栽在这里了?
他脑子里闪过女儿萌萌的脸,小姑娘扎着马尾,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地喊他“爸爸”。还有妻子,那个温柔的女人,三年前一场车祸,永远离开了他。他答应过妻子,要好好照顾萌萌,看着她考上大学,看着她成家立业。
不能死!
王守一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推开于麻子,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触到了河底一块冰凉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嵌在厚厚的淤泥里,表面带着奇异的纹路,摸上去滑溜溜的,不像是石头。王守一的指尖刚碰到它,一股电流猛地窜遍全身,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剧痛袭来,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浑浊的河水、于麻子狰狞的脸、耳边的水声、胳膊上的剧痛,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致的冰冷和寂静,仿佛置身于无垠的虚空。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感觉,像是坠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
这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短到王守一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喊出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
三天后,城东运河。
黄白相间的警戒线拉了一圈又一圈,打捞船的马达声嗡嗡作响,打破了这片区域的宁静。河面上漂着几个救生圈,穿着制服的警员站在船上,手里拿着长杆,仔细地打捞着。岸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前几天有个警察追小偷,跳河里了,人没了。”
“小偷的尸体找到了,在下游芦苇荡里,说是溺水死的,手上还铐着半副手铐。”
“那警察呢?找到没?”
“没呢,捞了三天了,影子都没见着……”
人群里,几个穿着警服的人脸色凝重。队长蹲在河堤上,手里捏着一根烟,烟燃了半截,他却没抽一口。旁边的年轻警员红着眼,手里拿着王守一的刑侦记录本,本子上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于麻子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发胀。法医蹲在尸体旁边,仔细地检查着。他看着于麻子左手腕上的半副手铐,皱紧了眉头。那截断口太整齐了,像是本来就只有一半,连一丝切割的痕迹都没有。
“奇怪,这切口……”法医喃喃自语,用镊子碰了碰那截断口,“不像是刀具砍的,也不像是被石头磨的,倒像是……激光切的?”
旁边的技术员凑过来,拍了几张照片,摇了摇头:“不可能,这河里哪来的激光?估计是被什么金属利器划的吧。”
法医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又检查了一遍尸体,最终给出的结论是:溺水身亡。
可只有在场的几个老刑警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于麻子的尸体被抬走了,装在裹尸袋里,看不真切。
打捞队的船在运河里来来回回漂了半个月,从上游到下游,把河床都快翻遍了。他们甚至动用了声呐,可河底除了淤泥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王守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局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那个办案较真、从不会独断专行的老王,那个总在办公室给年轻警员讲办案经验的老王,那个办公桌上摆着女儿照片的老王,就这么没了。队里的人都不愿意相信,总觉得他还活着,说不定被好心人救了,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半个月后,打捞工作正式停止。
又过了两天,市早报的社会版角落,登了一则短讯,字数不多,只有寥寥几行:
本报讯近日,城东警方成功侦破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于某在逃窜过程中溺水身亡。参与抓捕的民警王守一同志,在追捕过程中不幸失联,经多日打捞无果,确认因公牺牲。王守一同志从警二十余年,恪尽职守,清正廉洁,经手案件数百起,无一错案,深受同事与群众好评。其家属情况稳定,相关善后工作正在有序进行中。
报纸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油墨香散在空气里。没人注意到,那则短讯的字里行间,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运河的河底,淤泥缓缓流动,覆盖了那片奇异纹路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