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秋老虎最后的余温,吹得梧桐叶簌簌往下落。王萌萌抱着刚发的一摞数学卷子,脚步放得极慢,书包带子滑到肩膀上,她也懒得伸手去拉。
校门口的报刊亭还摆着几天前的市早报,头版社会新闻的旮旯里,那则短讯被打折促销的广告压得严严实实,字小得快要看不清。可王萌萌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参与抓捕的民警王守一同志,在追捕过程中不幸失联,经多日打捞无果,确认因公牺牲”。
牺牲。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坨子,堵在王萌萌喉咙里,堵了半个月,愣是化不开。
她没像别的同学那样,放学就撒腿往家跑。而是拐了个弯,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往城东运河的方向挪。
运河边的风比别处凉几分,带着一股子水腥气。警戒线早撤了,打捞船也没了踪影,只有几个钓鱼的老头,蹲在马扎上,鱼竿垂在浑浊的水里,半天不见动弹。王萌萌走到河堤上,放下怀里的卷子,从书包里掏出一束白菊,轻轻搁在那块被踩得发亮的青石板上。
这里,是父亲最后消失的地方。
王萌萌蹲在青石板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青苔。半个月前,警戒线还拉到这儿呢,警灯的蓝光晃得人眼睛发酸,队长和叔叔们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喊“再捞捞,再捞捞”。如今风一吹,连个脚印都没剩下。
她没哭。头七天守灵的时候,眼泪就像是流干了。队里的阿姨搂着她,她就那么睁着眼睛发呆,盯着灵堂里父亲穿警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脸严肃,眼角的皱纹都透着股倔劲儿。
那时候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叔叔阿姨们轮着来做饭,客厅茶几上永远摆着水果和热茶,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压抑的热闹。可现在,人都走光了,屋子一下子空得吓人。
父亲的老搭档张叔,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早上送包子油条,晚上来瞅瞅门窗锁没锁。他总说“萌萌有事儿随时喊叔”,可王萌萌知道,张叔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队里的案子堆成了山,他眼底的红血丝比她的还重。
昨天张叔没来,倒是隔壁的李奶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搁在厨房灶台上,叹着气念叨“孩子别亏着自己”。王萌萌应了一声,看着碗上的热气一点点散了,凉透了,也没动筷子。
她不是不饿,就是觉得家里太静了。以前父亲值夜班回来,总会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她。周末早上,客厅里会飘着豆浆的香气,还有父亲翻报纸的沙沙声。现在,这些声音全没了,只剩下风吹过窗户的呜咽声。
她把那束白菊摆得周正些,花瓣被风吹得微微发抖。半个月前,她第一次来这儿,是被张叔搀着的,脚下软得像踩在棉花上,连路都走不稳。如今她能稳稳地蹲在这里,看着运河的水慢悠悠地淌,只是心里那块地方,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了,风一吹,就钻心地疼。
她没去碰父亲的公文包,也没翻那些卷宗。那些东西上沾着父亲的味道,烟味混着墨水味,她怕一翻开,就忍不住想起那天——队长敲开家门,脸色惨白地说“萌萌,你爸他……”
风越刮越大了,卷起河面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处。王萌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该回家了,天黑了,张叔该担心了。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还是那么慢,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路过报刊亭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那张印着父亲名字的报纸,已经被新的新闻盖住了。
城市的霓虹亮起来了,车流声、人声,渐渐汇成一片喧嚣。王萌萌低着头,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家里的灯,还是黑的。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星际尘埃里。
王守一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一片泛着冷光的金属平台上,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银灰色,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气味,有点像消毒水,又全然不是。身上的警服早就没了踪影。
胳膊上的伤口消失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只有手腕处,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灼热感。
他挣扎着坐起来,脑子里一片混沌。溺水的窒息感还残留在喉咙深处,于麻子那张狰狞的脸、运河底那块冰凉的金属片、还有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与寂静,像碎玻璃碴子似的,在他脑海里尖锐地炸开。
“这是……哪儿?”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荡开,撞在银灰色的墙壁上,又弹了回来,却没有一丝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