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一环顾四周,入目尽是望不到头的银灰色。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也没有半点儿光影变化,仿佛掉进了一块凝固的虚空里。他试着往前迈步,脚下像是踩着无形的平地。刚走两步,一股熟悉的腥冷气息突然扑面而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无尽的河水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吞没。
窒息的恐慌猛地攥住了他,下意识的挣扎却让他愣在原地——身体轻得不像话,再也没有溺水时那种被水裹着往下坠的滞重感。四肢摆动间,水流竟像是主动给他让开了通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像鳃一样吞吐着水里的氧气,喉咙里没有半分呛水的刺痛。
这具身体的协调性好得惊人,完全不用刻意控制,四肢就本能地划动起来,带着他朝着一个方向快速上浮。王守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顺着这股奇异的本能,奋力朝着光亮处游去。下一秒,他猛地冲出水面,重重摔在一片湿滑的泥地上。
是运河边的芦苇荡,是他半个月前落水的地方。
王守一撑着泥地坐起身,浑身的衣服早已没了踪影。冰凉的晚风裹着水汽吹过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却全然没了记忆里常年握枪、握笔留下的厚茧。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没有胡茬扎手的粗糙,也没有常年熬夜熬出的细纹。
他踉跄着扑到水边,浑浊的水面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约莫十六岁的年纪,身高一米六左右,体态匀称,胸前的弧度堪堪撑起一个A罩杯。眉眼间带着几分娇憨的可爱,眉峰却微微上挑,透出一丝锐利的英气——那点英气,像极了他二十岁刚入警校时,照片里的模样。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过云层,落在水面上,映得那张脸无比鲜活。皮肤是健康的瓷白色,透着淡淡的红晕,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连半个月前被于麻子划开的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王守一的脑子嗡嗡作响,混乱得像一团被猫抓烂的毛线。就在这时,右手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将他的思绪猛地拉回。
他低头看去,只见淤泥里,那块半个月前被他触碰到的、带着奇异纹路的金属片正闪烁着淡蓝色的微光。下一秒,金属片像是活了过来,猛地从淤泥里飞起,化作一道流光缠上他的手腕。
光芒散去,一只手镯稳稳地扣在了他的腕间。
手镯通体呈哑光的墨黑色,表面刻着细密的、从未见过的纹路,纹路里隐隐流淌着极淡的蓝光,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它贴着皮肤,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质感像是某种高密度金属,却又比金属更轻盈柔韧,摸上去光滑得不像话。低调得像是路边摊上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饰品,偏偏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级与神秘。
王守一慌了神,伸手去拽,手指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屏障,根本无法撼动手镯分毫。他又拧又扯,手腕都被勒出了红痕,手镯依旧纹丝不动,反而腕间的纹路亮了亮,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就在他焦躁不安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
那声音隔着几十米远,混着风吹芦苇的沙沙声,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在他的耳朵里,却清晰得像是有人在耳边走路。
有人来了!
王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现在浑身赤裸,这副陌生的少女模样,要是被人撞见,后果不堪设想。他顾不上多想,手脚并用地钻进了芦苇丛深处。茂密的芦苇秆将他紧紧遮住,他只留出一道缝隙,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动静。
他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乱成一团——这身体到底怎么回事?这手镯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还有,为什么他的听力突然变得这么敏锐?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几个少年的说话声。
“我说哥几个,真的要找吗?都找了好几天了,连根毛都没看见!”一个粗嗓门的男生抱怨道,踢着脚下的石子,溅起一片泥点。
“就是就是,于麻子那家伙都被捞上来了,就算有赃物,也早被河水冲没了吧?”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语气里满是不耐,“这破地方阴风阵阵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们想回就回。”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响起,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我再找找,万一呢。”
王守一躲在芦苇丛里,为了收集情报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忍不住吐槽:臭小子,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点赃物怕是半个月前就被打捞队回收了,哪轮得到你们这群半大孩子来捡漏。
他借着芦苇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四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正沿着河堤走来。带头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个子高高瘦瘦,眉眼清秀,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包侧的网兜里塞着几盒包装简单的药。他手里攥着根枯树枝,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说话比身边几个同伴少些,遇事也沉着几分,但眉眼间还是藏不住少年人的青涩。这就是林晨,王守一后来才从他们的对话里捕捉到这个名字。
“林晨,别犟了,天快黑了。”一个男生缩了缩脖子,往林晨身后躲了躲,目光不安地扫过四周,“你天天往这跑,也不怕你家里人担心?”
“不用管。”林晨打断他的话,声音低了些,握着树枝的手紧了紧,“再陪我最后一次,找不到,我就不找了。”
三个男生对视一眼,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却也没再多说。他们知道林晨的脾气,看着安静,骨子里却倔得很。
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风卷着芦苇荡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运河的水泛着浑浊的腥气,浪头拍打着堤岸,声音沉闷得像是有人在敲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泥和腐烂植物的味道,闻着让人心里发闷。
没一会儿,那三个男生就撑不住了,哈欠连天,抱怨着晚上还有补习班的作业没写完。林晨没多说什么,只是冲他们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静:“走吧,我自己留下来就行。”
同伴们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了两句“早点回家,别太晚”,便转身快步离开,脚步轻快得像是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很快就消失在了芦苇荡的尽头。
林晨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这才低下头,拿着树枝,沿着河边的淤泥,一寸一寸地仔细扒拉起来。他的动作很稳,不急不躁,不像其他男生那样东一耙西一扫,而是沿着河岸慢慢挪动,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线索。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扒拉了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鼻尖也沾了点泥污,看着有些狼狈。
王守一躲在芦苇丛里,眉头越皱越紧。
他本想等这群学生走了就离开,可看着林晨一个人在河堤上扒拉,心里却有些犯嘀咕。这小子胆子太大,性子虽沉稳,也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天快黑了还待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更何况,他现在这副样子,连衣服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手镯摘不掉,身体变了样,连听力都变得不正常,他需要时间理清思绪,而这片芦苇丛,暂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林晨扒拉着扒拉着,竟然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
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王守一的心提到嗓子眼,想着要不要换个藏身之处时,林晨手里的树枝突然碰到了什么硬东西。他顿了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厚厚淤泥,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夕阳最后一道残红恰好落在那裸露出的物体上,瞬间迸发出一道亮眼的金光,在这暗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刺眼。
“找到了。”林晨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音量却依旧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他顾不上淤泥脏,伸手就把那东西捞了出来,是一枚沉甸甸的金戒指,戒面还刻着繁复的花纹。他用衣角拼命擦拭着戒指上的泥污,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眼里亮得像是燃着一团火,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了扬。
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枚金戒指吸引,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的芦苇阴影里,正有一个扭曲的人影在缓缓成形。
那东西的轮廓,依稀是个人形。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扭曲的躯体,皮肤泡得发白浮肿,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它的四肢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脑袋歪在肩膀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晨手里的金戒指,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水汽,所过之处,连芦苇秆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倒伏。
王守一躲在芦苇丛里,瞳孔骤然收缩。
他当过二十多年刑警,什么样的凶案现场没见过?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那诡异黑影的面容竟然是于麻子!于麻子明明已经溺亡,尸体都被打捞上岸,怎么会以这种可怖的形态出现?
他前半生信奉的逻辑、科学、刑侦准则,在这一刻,被这个酷似于麻子的黑影撕得粉碎。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不为人知的暗流。
原来他遇到的,从来都不是一场普通的意外。
王守一的心脏狂跳不止,右手腕上的手镯淡蓝色的纹路隐隐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