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骤起的瞬间,王守一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于麻子的诡影像是一道湿漉漉的闪电,陡然扑到林晨身后,带起的寒气瞬间裹住了少年单薄的身子。林晨刚把那枚金戒指攥在手里,指尖还沾着湿泥,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风贴着后颈扫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戒指没拿稳,“噗叽”一声又掉在了泥地里。他慌忙弯腰去捡,听见风声后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头——那张泡得发白浮肿的脸,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浑浊的眼白里没有一丝瞳孔,潮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嘴角歪歪扭扭地咧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冰冷的水汽扑在林晨脸上,带着尸体的腥腐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挤出一声变调的尖叫,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虽然心智成熟,比同龄孩子沉稳几分,但说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一黑,软软地栽倒在泥地里,彻底晕了过去。
诡影缓缓歪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晨毫无声息的身体上,缓缓抬起泛着青白色的指尖,朝着少年的脖颈探去。
“糟了!”
王守一脑子里嗡的一声,刑警刻在骨子里的救人本能,瞬间压过了对这具陌生身体的顾虑。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从芦苇丛里窜出去,脚下的淤泥溅起一片水花,身体却轻盈得不像话——以前追嫌犯时要拼尽全力才能爆发的速度,现在竟成了本能,几步就冲到了林晨身边。
他想都没想,侧身撞向那道诡影。
预想中穿过水汽的虚无感没有出现,手掌结结实实的撞上一片冰冷黏腻。诡影被撞得踉跄后退,发出一声尖锐的、非人的嘶吼。王守一自己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掌——这具十六岁少女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刚才那一撞的力道,比他壮年时全力一击还要狠。
不等他细想,被激怒的诡影再次扑来。它的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湿漉漉的头发遮着脸,只露出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守一。王守一沉肩侧身,躲开诡影的抓挠,反手一拳砸在它的胸口。
拳头穿透了大半的水汽,却只激起一阵阴冷的风。
诡影的身体像是一团没有实体的烂泥,任由王守一的拳脚落在身上,却毫发无损。它甚至还发出一声戏谑般的低吼,猛地化作一道黑雾,绕到王守一的身后,冰冷的指尖狠狠抓向他的后颈。
“该死!”
王守一仓促转身,抬手格挡,与诡影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血管窜进四肢百骸,冻得他牙关打颤。更恐怖的是,他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意识,正顺着指尖往自己的身体里钻——这东西,竟然想附身!
那种被异物侵入的恶心感,让王守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拼命挣扎,却发现身体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诡影的黑雾一点点缠上他的四肢,于麻子那张泡得发白的脸,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嘴角咧着诡异的笑。
就在意识快要被吞噬的瞬间,右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是那枚墨色手镯!
原本低调的哑光黑,骤然爆发出刺眼的淡蓝色光芒。细密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顺着王守一的手腕蔓延开,在他的皮肤表面勾勒出一圈圈神秘的图案。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手镯里猛地迸发出来。
缠在身上的黑雾像是遇到了克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根本来不及挣脱,就被那股吸力硬生生扯了出来。于麻子的诡影在蓝光中疯狂挣扎,身体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化作一缕缕黑色的雾气,被手镯尽数吞噬。
蓝光渐渐黯淡下去,手镯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是纹路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微光。
王守一瘫软在泥地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连抬手的劲都没有。刚才手镯吸收诡影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也被一并抽走,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挣扎着扭头,看向不远处昏迷的林晨,心里刚松了一口气,眼皮就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笼罩下来。运河边的风越来越冷,芦苇丛沙沙作响。王守一看着天边亮起的第一颗星,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待到王守一悠悠转醒,夜色早已浸透了运河边的芦苇荡。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却没让他感到半分刺骨的冷。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子,才惊觉自己依旧赤裸着,只有腕间的墨色手镯静静贴着皮肤,纹路里的微光早已敛去,和普通饰品别无二致。他抬手又试了试,手镯还是纹丝不动,仿佛长在了骨头上。
不远处,林晨还趴在泥地里,呼吸均匀,看样子只是晕过去了。
王守一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夜色沉沉,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天上,芦苇丛沙沙作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再没别的动静。他盯着林晨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眉头皱了又皱。礼义廉耻这四个字,算是刻在他四十多年人生里的道德准则,就算换了一副少女皮囊,也做不到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外。他心里暗暗叹气,活了大半辈子,竟沦落到要“征用”一个半大孩子外套的地步,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矫情——总不能就这么待着,万一再撞见什么人,麻烦只会更大。
他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尽量放轻动作,轻轻解开林晨外套的扣子。少年身高将近一米七,比他现在这具一米六左右的身体高出小半个头,宽大的校服外套套在他身上,下摆堪堪遮住大腿,袖子长出一截,他只能胡乱挽到小臂,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透着一股不合身的滑稽。好在该遮的都遮住了,总算没闹出什么中年失德的笑话。
王守一松了口气,这才伸手拍了拍林晨的脸颊,声音是陌生的清亮女声,带着几分沙哑:“喂,醒醒。”
林晨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陌生的星空,鼻尖萦绕着湿泥和芦苇的腥气,下一秒,于麻子那张泡得发白的脸猛地蹿进脑海。他“啊”地叫出声,浑身一颤,手脚并用地往后缩,直到后背撞上坚硬的石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女。惊魂未定的他,注意力全被刚才的恐怖画面占据,只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压根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外套。
少女眉眼清秀,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英气,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衬得她身形格外单薄。
“你、你是谁?”林晨的声音还在发颤,眼底满是惊魂未定的惶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完好无损后,才稍稍放下心来,“我……我不是见鬼了吗?”
王守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就算平时再沉稳,遇上这种超出认知的诡谲事,也扛不住这般惊吓。他刻意放缓了语气,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脑子里飞速运转,凭着二十多年的刑侦经验,编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你应该是低血糖,加上天黑路滑,摔晕了,做了个噩梦。”
“噩梦?”林晨愣住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可那感觉好真实……”
“人在极度疲惫和紧张的时候,很容易产生幻觉。”王守一打断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你看这周围,哪有什么鬼?估计是你天天来这儿找东西,精神绷太紧了。”他太懂怎么用一套逻辑自洽的说辞,打消普通人的疑虑,毕竟过去无数次办案,他都用这套方法安抚过受惊的证人。
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泥地里的金戒指,转移话题:“你是为了那个戒指来的吧?”
林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金戒指的瞬间,眼神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他低下头,抠着衣角,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和窘迫,没再追问幻觉的事——王守一的话条理清晰,加上他确实连日奔波、精神高度紧张,由不得他不信。
“我……我离家出走了,”王守一看他松了口,赶紧趁热打铁,编了个身份,“身上没带东西,刚巧路过这儿,看到你晕倒了,就守着你到现在。”
林晨抬头看了看他身上宽大的校服,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的疑虑消散大半,隐约觉得有些违和,却被劫后余生的庆幸盖过,没心思再深究。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污,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要不……你去我家凑合一晚?”
王守一愣了愣,他原本只想找个借口脱身,没想到林晨会主动邀请。他刚想拒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脸颊微微发烫——这具身体,饥饿感来得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
“麻烦你了。”他低声道。
两人沿着河堤往城区走,夜风渐凉,王守一裹紧了身上的外套,闻到上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对了,”林晨突然开口,脚步放慢了些,侧过头看他,眉眼间的惊恐散去了大半,“你叫什么名字?”
王守一脱口而出:“王守一。”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名字和他现在这副少女模样,实在太不搭了。
果然,林晨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带着少年人的直白和爽朗:“王守一?十三香?你这名字……还挺特别的。”
王守一嘴角抽了抽,一股中年大叔的无奈感涌上心头。这外号他中学时听了整整三年,没想到隔了二十多年,竟然被一个半大孩子又提了一遍,真是风水轮流转。他没好气地瞪了林晨一眼,没说话。
林晨看他这副样子,笑得更欢了,一路的紧张和后怕,总算散了些。
两人一路走着,越走王守一心里越不对劲。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从运河边拐进那条种满梧桐的小巷,巷口的路灯坏了一盏,忽明忽暗;巷子里的早餐摊还摆着,帆布篷布收得整整齐齐;再往前,就是他住了十几年的老旧小区。
王守一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林晨熟门熟路地拐进小区大门,还回头冲他招手:“快点,我家在五楼。”
五楼。
王守一家在四楼。
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楼上那户人家,他只知道住着一对母子,却从没见过面。
走到单元楼下,王守一的目光死死钉在四楼的窗户上。
窗户里亮着暖黄的灯,窗帘拉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那是老张的身影——他肯定又来帮自己照看房子了,说不定还在给萌萌煮晚饭。
那是他的家。
是他拼了命想回去,却又不敢靠近的地方。
王守一站在楼下,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双脚,每往前一步都觉得艰涩无比。那盏暖黄的灯,曾是他疲惫归家时最安心的光,此刻却刺得他眼眶发酸。庆幸、怅然、迷茫,还有一丝不敢言说的渴望,在胸腔里翻涌着,搅得他心口发疼。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自己会失踪整整半个多月,他明明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却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你怎么了?”
林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疑惑。他看着王守一盯着四楼的窗户出神,眉头微微皱起,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难道也认识住在这里的人?还是说,她也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
王守一猛地回过神,慌忙收回目光,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小区挺眼熟的。”
他避开林晨探究的目光,快步跟上他的脚步,走进了单元楼的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映着墙上斑驳的墙皮,也映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