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美式的苦涩从舌尖蔓延，一路烧到胃里。
柳妍不再看我，转眸望向窗外。
街对面有情侣牵手走过，女生笑得很甜。
“临川的家庭，你可能不太了解。”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父亲是部队转业干部，现在在省厅，作风非常传统。母亲是师大的教授，学术世家出身，最重体面。他是独子，是整个家族这一代最出色的孩子。”
她顿了顿，转回头，眼神复杂：“去年秋天，他奶奶胃癌晚期，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老人家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唯一的孙子早点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临川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亲口答应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裹着冰的钉子，精准地钉进我刚刚因江临川而筑起的、脆弱的温暖堡垒。
柳妍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
解锁，滑动，将屏幕转向我。
那是一张微信背景的截图——江临川的朋友圈背景图。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随手抓拍的：午后的图书馆，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旧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趴在摊开的高数书上睡着了，侧脸压着书页，睫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嘴唇微微张着，睡得毫无防备。
我记得那个下午。
大一上学期，我被高数列折磨得焦头烂额，在图书馆奋战到睡着。
醒来时身上盖着江临川的外套，人却不见了。
我当时还嘀咕这家伙溜得真快。
原来，我被偷偷拍下来了。
原来，这张照片被设置成了背景，一放就是一年多。
“这是他很久以前设置的，可能自己都习惯了，没换过。”柳妍收回手机，锁屏，动作很轻，“我也是偶然看到的。有一次聚餐，他手机没电，用我的充电宝，屏幕亮起时……我看到了。”
她将手机放回包里，再抬头时，眼神里那些尖锐的东西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伤。
“林晚，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威胁你，也不是以所谓‘情敌’的身份来宣战。”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说真的，如果我输给另一个足够优秀的女生，我心服口服，甚至会祝福。但你们这样……”
她斟酌着词句，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尽力气：“是在走一条看不见光的路。这条路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却布满荆棘。它会让他失去家人的理解、旁人的尊重、原本平坦的前途，甚至可能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而你——”
柳妍的目光落在我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你真的准备好面对这些了吗？舆论，歧视，家人可能的决裂，还有未来数十年需要不停解释、隐藏、妥协的生活？或者，更残忍地说……你真的忍心，看着他为你放弃所有，然后在某一天，当激情被现实磨平，当压力大到无法承受时，看他后悔吗？”
“我没有！”我猛地抬头，“我没有要他放弃什么！我从来没有——”
“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需要放弃的理由。”柳妍打断我，语气终于泄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除非你们永远隐藏，永远像现在这样，打着‘兄弟’的幌子，在人群背后偷偷牵手，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说一句喜欢。但纸包不住火，林晚。”
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王浩和李锐已经开始怀疑了，不是吗？上次在宿舍，他们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等所有人都知道的时候，等那些话传到老师、家长耳朵里的时候，你们该怎么办？临川的保研资格怎么办？他的学生会主席竞选怎么办？他父母的脸面怎么办？”
一连串的“怎么办”，像重锤砸下。
我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抠着杯壁，指节泛出紫白色。
柳妍看着我，眼里的激动渐渐平息，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平静。
她拿起包，站起身。
“我今天说的话，你可以一字不漏地告诉临川。甚至，我希望你告诉他。”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悯，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但请你，也站在他的角度，认真想一想。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仅仅是占有，更是……成全。”
风铃再次轻响，门开了又关。
柳妍走了，留下那杯一口未动的拿铁，和满桌冰冷的阳光。
拉花已经彻底塌陷，像某个未曾开始就已破碎的梦。
我独自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服务生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续杯，我才如梦初醒，摇了摇头。
窗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初秋的傍晚来得早，远处教学楼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
我僵硬地掏出来，解锁。
【江临川】: “晚上想吃什么？后街新开了家烤鱼，王浩他们说想去试试，一起？”
【江临川】: “对了，刚碰到柳妍，她脸色好像不太好，没找你麻烦吧？”
“柳妍”两个字，在屏幕上格外刺眼。
我盯着那两行字，眼前却浮现出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浮现出江临川父母可能震怒的脸，浮现出论坛里那些恶意揣测的帖子，浮现出江临川未来一片光明的前途——保研，名企，娶妻，生子，成为所有人期待中的那个“江临川”。
而不是和一个穿着裙子直播、性别认知模糊不清的室友，挤在一条看不见光的窄路上，被千夫所指。
我指尖冰凉，颤抖着悬在屏幕上方。
咖啡已经彻底冷了，苦涩凝固在杯底。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慢慢打字，一个键一个键，按得无比艰难：
【我】: “没事。烤鱼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江临川】: “怎么了？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看看你？”
【我】: “不用。真的不用。”
发送。
然后，我沉默地低下头，手指探进右脚的裤脚，摸到了那条冰凉的银链。
月光吊坠被我握在手心，棱角硌着皮肤，细微的疼。
我一点点将链子褪下来。
失去束缚的脚踝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泛起一阵不习惯的空落感。
银色的小月亮躺在我掌心，在渐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弱、冰冷的光。
我看了它很久，然后紧紧攥住，放进了牛仔裤口袋最深的角落。
起身，结账，推门走进傍晚的风里。
风有些大，吹得我眼睛发涩。
我拉高了外套的领子，一个人走向与后街烤鱼店相反的方向，走回那个此刻空无一人的宿舍。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打下“不用”两个字，从我摘下脚链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柳妍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所有甜蜜、悸动、温暖的伪装，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现实骨骼。
而我，必须独自咽下这份冰冷的清醒，在“拥有”和“成全”之间，做出选择。
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影子孤单地跟着我，像一个沉默的、沉重的负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