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时的阳光，恰好滑过“禁书之扉”东侧高窗的第三块彩绘玻璃。
那片玻璃上镶嵌着银叶与紫藤的图案，当光线穿透时，会在阅览区的地毯上投下流动的、藤蔓般的光影。此刻，那些光斑正慢悠悠地爬过墨拉妮娅扶手椅的边角，像一群慵懒的、镀着金边的幽灵。
管理员本人深陷在椅中，墨黑色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深紫色长袍上。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得近乎刻意——那是一种经过漫长时光沉淀的、将休憩升华为艺术的完美节奏。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打扰她此刻的安眠。
六耳在她脚边的软垫上蜷成完美的圆形，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连尾巴尖都透着一股闲适。
整个图书馆沉浸在这种被精心维护的、近乎凝固的寂静里。
直到——
“墨拉妮娅小姐……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莉芮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她站在距离扶手椅五步远的地方，双手交握在身前，翠绿色的眼眸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却又努力克制着，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墨拉妮娅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极大心力般，抬起一只手，食指随意地朝阅览区右侧某个方向点了点。那动作慵懒得如同电影慢镜头。
“第三列书架……第六到第九层……”
她的声音裹着浓得化不开的睡意，每个字都像是从温暖的云端飘落，轻软而模糊。
“‘情绪’与‘梦境’的浅层区……那些书，还算安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光是说这么多话就已经消耗了不少精力。
“让它们……舒服就行。”
说完，她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仿佛在示意“话已说完，勿扰”。
随即整个人更深地陷进椅子里，回归到那场被打断的、至关重要的午憩中。
莉芮拉用力点头，亚麻色的短发随之轻轻晃动：“我明白了！谢谢您，墨拉妮娅小姐！”
她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脚步放得极轻，像只小心翼翼踏过结冰湖面的小猫。
粗布衣裙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摆动，洗得发白的布料在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暖的米白色。
“哎呀呀，我们勤劳的小园丁终于要开始祸害——咳！耕种她的第一片土地了么？”
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夸张的声音突然在莉芮拉身旁响起。她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是挂在附近墙壁上的那面华丽银框古镜。
镜面上，雾气正汇聚成一张模糊而生动的人脸。
“镜语先生？”莉芮拉停下脚步，好奇地看向它。她来这的几天里，已经知道这位“居民”是图书馆里最健谈的存在。
镜语并非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被束缚在华丽银框中的、拥有古老意识的魔法造物。
莉芮拉从墨拉妮娅小姐偶尔的提及和六耳的态度中模糊地了解到，镜语的本体似乎是一本极其危险的禁书——《万相真言》的最后一页残篇。
这本书的其他部分都已被销毁，这最后一页因承载着虚与实的悖论无法被销毁，而被巧妙地制成镜子。
它就像一个被孤独地悬挂在墙上的、饱经沧桑的哲学家兼喜剧演员，在真假交织的言语中，度过了不知多少漫长的岁月。
“叫我镜语就好，可爱的小莉芮拉。”
镜面上的雾气扭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
“要去整理那片‘多愁善感’的区域？需要一些来自资深旁观者的建议吗？要知道，我可是看着这些书长大的……嗯，虽然它们大多比我还老。”
“呃……这样吗？那请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吧。”。
她正觉得有些无从下手，能有“人”说说话，给她点提示，让她感到安心不少，如果这些提示真的靠谱的话。
镜语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雾气翻涌得更欢快了。
“你要先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后再这样……”
它絮絮叨叨地说着，虽然话语里夹杂着不少玩笑和夸张的成分，但莉芮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她发现，镜语其实很寂寞，难得有她这样一个愿意耐心听它说话的对象，所以才会如此热心地“指导”她，哪怕方式有些特别。
其实也正常，在这个安静的图书馆，想找个能闲聊的伴实在困难。
管理员墨拉妮娅小姐就不用说了，对她而言，镜语不多嘴就是最好的镜子，没把他敲碎换个清静都算格外开恩了。
而守护兽六耳，这位爷对他更是爱答不理的最高境界。
镜语曾经不死心，对着它挤眉弄眼、变换光影，努力模拟了半天的“喵喵喵”，试图进行一场跨物种的友好交流。
结果呢？六耳只是掀开眼皮，用那双古井无波的金色眸子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更加专注地啃起了它的小鱼干，尾巴尖还悠闲地一甩一甩。
其实也有其他一些“很有思想、喜好辩论”的禁书。
它们倒是想聊，可没几个像镜语这样幸运地长了张“嘴”，大部分只能发出“哗啦啦”的翻书声来表达激动或抗议。
而且，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墨拉妮娅的重点“关照对象”，被看得死死的，想打个响亮的书嗝都得先打个报告。
再说了，它们这些没嘴的哪里吵得过有嘴的，要是被说红温了，整出点“爆炸性事件”，对墨拉妮娅来说也是很头疼的。
至于书架上那些禁书？唉，那就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曾经，它们中的一些成员，比如那本总爱朗诵悲壮史诗的《陨星纪》，还是愿意对镜语的搭讪给出一点回应的——比如散发出一股沉重的历史氛围作为应答。
直到那次，镜语觉得《陨星纪》太沉闷，恶作剧般地用自己的力量，将它正在散发的“英雄末路的悲壮”氛围，微妙地扭曲成了“英雄脚底打滑摔进泥坑的滑稽”。
那一刻，整个《陨星纪》的书页都僵住了，随即爆发出剧烈的颤抖，不是愤怒，而是极度羞耻的呜咽。
从此整整一个月，它都拒绝散发任何光芒，并对镜语关闭了所有的“氛围交流”频道。
这件事在书界迅速传开，导致镜语在普通禁书圈子里彻底“社会性死亡”。
现在，只要他的雾气稍微蔓延过去，那些书不是立刻装死，就是散发出“离我远点”的强烈信息，仿佛他是什么概念性的瘟疫。
“谢谢你，镜语先生。您果真是个好，呃，书”莉芮拉真诚地道谢，“我会记住的。”
“嘿嘿，不客气！如果你遇到麻烦，随时可以问我！”
“虽然我大部分时间只能动动嘴皮子……”
镜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很快又被欢快掩盖，“快去吧，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莉芮拉站在了指定的书架前。
这是一排橡木制成的书架，比起图书馆里那些镶嵌宝石、散发威压的巨型书橱，它显得朴实而温和。
书脊的色彩却格外丰富：淡蓝色的、灰紫色的、裹着银色细线的、封面镶嵌着小粒水晶的……它们安静地排列着，但莉芮拉能感觉到——一种模糊的、却真实存在的“气息”。
她蹲下身，从第六层开始。
第一本落入眼帘的书，封面是渐变的深蓝色，从靛青过渡到近乎黑的墨蓝。书脊上烫银的字迹写着：《忧伤的蓝色调》。
莉芮拉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书脊时停顿了。她闭上眼，试着做墨拉妮娅所说的“感受”。
“哦嚯，从《蓝色调》开始？不错的选择。”镜语的声音从墙上传来。
“建议你做好心理准备，这家伙的情绪像个被鸽子抢走了最后一粒面包屑的诗人，忧郁得很持久。”
起初利芮拉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只有书籍皮革封面的微凉触感，和旧纸张特有的、带着些许苦涩的香气。
然后，一点点地，某种情绪渗入了她的感知。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更像一种……氛围。深秋雨后独自站在空荡长廊里的氛围，窗外是渐暗的天色，空气中有潮湿的落叶气味。淡淡的，不激烈，却绵长。
“镜语先生说你有‘雨季忧郁’……”莉芮拉无意识地轻声呢喃，“但我觉得，不全是忧伤……还有一种很安静的美丽。”
“嘿！我可没说过后半句！那是你自己的滤镜，小莉芮拉！”
书没有回答——书当然不会说话（一般来说）。但那种氛围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
莉芮拉歪了歪头。她想起墨拉妮娅说的“让它们舒服”。如果这本书的本质是“忧伤的蓝色调”，那强行让它快乐也许并不合适。但是……
“也许，可以多一点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只是顺从着某种本能。她想象着那种深蓝色里，透进一缕极淡的、冬日清晨般的灰白光晕。不炽热，不喧闹，只是安静地存在着，让蓝色显得不那么沉重。
当她将这模糊的意念传递过去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书脊上烫银的标题，似乎微微亮了一刹那。不是发光，而是那种银色变得更加清澈，仿佛被温柔的月光擦拭过。
原本浓郁的忧伤氛围，依然存在，但其中多了一丝……透气感。就像阴郁的天空裂开一道细缝，漏下些许宁静的天光。
莉芮拉睁开眼睛，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她轻轻将这本书从拥挤的位置取出，放到了书架中层一个略微靠外的位置——那里有一束从侧面窗户斜射进来的柔软光斑，恰好能笼住书脊的上半部分。
“这样，”她小声说，“你就能晒到一点点太阳了。”
书安静地待在那里，散发出一种近似“满意”的宁静气息。
“干得不错嘛！”
镜语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赞许。
“比上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强多了！他差点引发一场‘情绪雷暴’，我的镜框都被震歪了！”
莉芮拉被它的话逗笑了，心情轻松了不少。接下来的工作，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流畅进行着。
她发现自己能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这些书的“情绪”。不，更准确地说，是它们所承载的“概念”本身散发的氛围。
她踮起脚，将活泼的《雀跃的晨间露珠》安置在第八层一个朝东的空位上，满足它“想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小小愿望。
她费力地挪动沉重的《沉思者石像的独白》，将它稳妥地请到书架最底层靠墙的阴暗角落，换来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满足的叹息。
镜语又开始配音：“加油！左一点！再往墙边靠一点！对！完美！”
“唉，想当年我给它讲冷笑话的时候，这石头脑袋可是一点没理我啊。”
第七层有两本书紧挨着:《炽热的情书草稿》和《冰封的未寄信笺》。
前者散发出温暖、急切、甚至有些灼人的气息；后者则是克制的、冰冷的、带着遗憾的寂静。
当莉芮拉试图整理这一区域时，她明显感觉到两股气息在互相抵触。不是敌意，而是……不兼容。就像把火炉和冰块放在一起，双方都不舒服。
“这可麻烦了……”莉芮拉咬着下唇思考。
她的目光在书架上搜寻，最后落在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暖灰色的书上:《黄昏时分的犹豫》。
这本书的气息很特别——既不是炽热也不是冰冷，而是某种温暖的迟疑，金红色的落日与逐渐漫上的暗蓝色夜幕交织的暧昧时分。
“也许……”莉芮拉小心地将《黄昏时分的犹豫》插在两本书之间。
变化即刻发生。《炽热的情书草稿》的灼热感似乎被黄昏的暖灰色中和、沉淀了些许；
而《冰封的未寄信笺》的寒意，则被那份暖意温柔地包裹、缓和。
三者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热烈、犹豫、克制，竟构成了一段完整的情感脉络。
“完美。”莉芮拉轻声自语，对自己小小的成功感到雀跃。
“啧啧，天才般的想法！”镜语毫不吝啬地夸奖。
“我都没想到可以用‘黄昏’来做调停者！难道我们的管理员大人真的捡到宝了！”
莉芮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她没有注意到，在远处，墨拉妮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异色瞳一金一紫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方向。
管理员的表情依旧慵懒得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但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评估意味。
那眼神，就像一位百无聊赖的鉴赏家，突然发现了一件有点意思的小玩意儿。
“比预想中……快一点。”她在意识中，用连自己都觉得麻烦的意念对镜语说道。
“不只是快的问题吧？那两本‘温度极端’的书，之前的助手都是直接分开的。”
镜语的雾气好奇地翻涌:
“她居然想到了用‘黄昏’做缓冲……这已经不是‘亲和力’能解释的了。这是……”
“直觉。”墨拉妮娅接话，重新闭上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消耗精力，“或者说……天赋。”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饭一定要能吃，鱼一定要会游泳”这样的事实。
但镜语敏锐地察觉到，管理员说这话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极其微小的、一闪而逝的兴趣表现，随即又被更深的慵懒所覆盖。
莉芮拉则完全沉浸在了这项工作中。
她开始享受这种无声的“对话”，享受理解每本书独特的气息，并为它们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书架逐渐变得有序，更重要的是，一种和谐、舒适的氛围开始在这片区域弥漫开来。
书籍们不再只是被动地排列，而是仿佛形成了一个微小的、平衡的生态系统。
镜语时不时地插话，有时是提醒，有时是调侃，有时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聊天。
莉芮拉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这让镜语非常开心，雾气形成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直到她触碰到那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