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瞬,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指尖残留的触感是光滑冰冷的玻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只有她能捕捉到的数据流逸散的焦糊味。不,不是气味,是构成她存在的底层逻辑在现实世界强行显形时,崩解又重组带来的某种“知觉”。
她,薇拉,或者说,曾经是“薇拉”的某个存在,此刻正站在一条堆满杂物的、散发着一股隔夜外卖与尘埃混合气味的昏暗楼道里。身上不再是那套标志性的、点缀着精密机械纹路与暗紫色能量光带的“夜隼”作战服,而是一件质地粗糙、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和一条不太合身的牛仔裤。长发,原本是流动着数据幽光的银紫色,现在只是略显干枯的、普通的深棕色,胡乱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脸上,精心绘制、永远保持完美弧度的唇角耷拉着,那双在游戏里能倒映出星河与弹道的异色瞳,此刻只是颜色稍浅、透着浓浓疲惫与茫然的普通棕褐色。
穿越。这个在无数人类创作中被反复咀嚼的词,落在自己身上,只剩下尖锐的不适与荒诞。她“记得”自己最后的场景:玩家(那个头像是个傻笑柴犬、ID叫“肝帝007”的家伙)正操控着她,在最新活动关卡“深渊回响”里,用大招“寂灭序曲”清场。炫目的特效,飙升的伤害数字,队友夸张的赞美表情包……然后,手机突然发烫,画面卡顿、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揉皱。再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屏幕深处传来——不是空间意义上的,更像是存在本质的“写入”错误。
她就这么被“错误”地写入了这个世界。
抬起手,指节分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没有能量流动的微光,没有随时可以调出的属性面板。握拳,能感受到肌肉的收缩,骨骼的轻响,以及掌心被自己指甲抵出的微弱痛感。真实得令人烦躁。
她需要身份,需要在这个对她而言庞大、嘈杂、充满不可控变量的“现实服务器”里,一个合理的锚点。游戏角色?不,那太危险。她本能地排斥被观察、被研究、被当成异常数据处理的可能。她曾是数据,如今拥有了物质的躯壳,但这躯壳里奔流的,依旧是经过精密设计(尽管她自己也不完全理解其源头)的战斗意识与认知模块。伪装。融入。这是当前优先级最高的任务,如同在陌生的地图里,首先得隐藏红名。
三天。靠着对“网络”——这个她更为熟悉的环境——的强行骇入(以这具身体所能承受的最低调的方式,修改一些微不足道的记录),她勉强拼凑出一个经得起简单查验的“人类”身份:林晚,二十五岁,自由原画师,履历干净得近乎苍白,有几个不存在的线上项目经验,以及一个租来的、位于城市边缘老小区的狭小单间。
现在,她站在这栋名叫“创想时空”的写字楼下。楼不算高,玻璃幕墙有些旧了,映出都市永远灰蒙蒙的天空。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游戏公司,以产出质量稳定但缺乏爆款的二次元手游闻名。她此行的目标,是十七层,美术部,原画师岗位。招聘要求写得很明确:精通日系风格,角色设计能力突出,有上线项目经验者优先。
经验?她扯了扯嘴角。谁能比她更“精通”她自己,以及她那个世界里所有角色的设计逻辑?
电梯嗡嗡上升,轿厢里弥漫着廉价香水和咖啡因的味道。几个同样挂着工牌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着项目进度,术语夹杂着抱怨。薇拉——林晚——靠在角落,帽衫的阴影半掩住她的脸。她需要这份工作,不只是为了那个叫“工资”的生存资源,更因为这里可能是最接近她“来处”的地方,或许能让她更好地理解发生了什么,以及……如何应对。
面试官是个头发稀疏、眼神犀利的中年男人,自称美术总监,姓陈。他翻看着林晚那份简陋的简历,眉头拧成疙瘩。
“林晚是吧?履历……很特别。”陈总监的措辞很委婉,但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很明显,“你提到的这几个线上项目,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小众独立作品,没做大规模推广。”林晚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属于“社畜”的麻木。她调动着这具身体的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谦逊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但相关作品集,我带来了。”
她推过去一个老旧型号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她在过去七十二小时里,用这个世界的绘图软件,凭借记忆和本能“复刻”的几张设定图。风格精准地踩在日系商业美术的脉络上,线条干净利落,色彩搭配透着一种冰冷的时髦感,设计细节繁复却不杂乱,充满机械与生物质感融合的巧思——那是她所熟悉的,她那个世界的审美基调。
陈总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目光定住了。他放大一张身着改良军装、肩抗巨大脉冲炮的女性角色草图,手指在屏幕上某个关节连接处的结构设计上反复摩挲。
“这个传动结构……你是怎么想的?”他抬起眼,这次审视的目光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考虑到高机动性与武器后坐力的平衡,传统轴承在这里强度不够,我参考了一些……”林晚顿了一下,将脑海里调出的、属于“她自己”右臂液压缓冲系统的部分原理,用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基础工程术语替换、简化、包装,“参考了一些特种机械臂的缓冲设计,做了幻想化处理。”
陈总监没说话,又翻看了几张。有充满诡异美感的怪物设定,有场景概念。每一张,都透着一股迥异于市面上常见套路的、冰冷而高效的设计感,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战斗机器,而非单纯讨好眼球的美少女。
“风格很……独特。甚至有点……”陈总监寻找着形容词,“过于锋利了。商业项目可能需要更软化,更……嗯,‘萌’一点。”
“我可以调整。”林晚立刻说,语气依旧平稳,“商业需求我理解。”
陈总监又看了看她,看了看平板,最后目光落在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明天能来上班吗?实习期三个月,薪资按标准实习档。我们有个新项目在前期,缺人手。”
“能。”
走出写字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林晚拉高了连帽衫的领子,汇入下班的人流。身体很疲惫,这具碳基躯壳的耐力远不如数据构造体。但意识深处,某个模块轻微地运转着,分析着刚才的对话,环境,潜在风险。新项目……或许是个机会,也可能带来新的暴露点。必须谨慎。
接下来几周,林晚(她开始强迫自己适应这个名字)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沉默地消失在美术部格子间的隔板后面。她话极少,分配到的任务——无论是修改前辈有问题的草图,还是绘制一些边角料角色的三视图——总能高效完成,质量无可挑剔,但总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锋利”感。同事们起初还试图搭话,但面对她简短到近乎敷衍的回应和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只当她是个性格孤僻、但手上功夫扎实的新人。
她观察,学习,模仿着人类同事的言行举止:如何在午休时点外卖,如何在茶水间对咖啡品牌发表无关痛痒的看法,如何在周会上对着模糊的需求点头。她将那种属于“薇拉”的、计算精准的观察力和冷静用到极致,扮演着一个略显僵硬但逐渐上道的职场新人。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划,那是她调用技能或检视装备的习惯性动作,旋即她会立刻僵住,迅速将手收回口袋。
直到这天下午。
部门内部突然通知,全体美术,连同策划、程序核心,立刻到大会议室开会。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平时散漫的同事也收敛了神色,低声交流着“大老板”、“新项目定调”之类的只言片语。
林晚跟着人群走进那间宽敞的会议室。厚重的窗帘拉上一半,光线昏暗。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期待。她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门被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这家公司的总裁,姓顾。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身材高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扫过会议室时,带着一种习惯于掌控全局的平静压力。林晚在公司的内部宣传栏上见过他的照片,但真人给人的感觉更……具象,也更有压迫感。他身后跟着助理和几个高管。
会议开始,无非是些公司战略、市场分析的老生常谈。林晚垂着眼,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只有她自己懂的、代表监控周围能量波动(虽然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这种能量)的虚符。直到顾总裁对助理微微颔首。
“接下来,是关于我们公司未来一年的战略级重点,S+新项目的核心设定展示。”顾总裁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个角色,将是我们叩开下一个市场的钥匙。”
助理操作电脑,会议室前方的巨幅投影屏亮起。
下一秒,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滞。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精准地劈中她的天灵盖,顺着脊椎炸开,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抽空了周遭所有的空气和声音。
屏幕上,赫然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角色原画设定稿。
银紫色的长发,如同凝固的星河,在虚拟的光源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那双异色瞳——左眼是淬炼过的紫晶,右眼是深空的暗金——正以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角度,凝视着前方,穿透屏幕,似乎也穿透了时间与存在的壁垒,笔直地撞进她此刻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是她。
是“夜隼”薇拉。是那个在无数玩家指尖征战、在卡池中散发诱人光彩、在剧情里背负着沉重过往的S级角色。
但不是完全一样。画风更写实,细节更丰富,背景也并非她熟悉的战场或舰桥,而是一个充满赛博朋克风格的都市夜景。可核心的设计语言,那种冰冷、精密、带着致命优雅的机械美学,那种每一处线条都诉说着战斗效能与孤独感的特质,一模一样。
顾总裁开始讲解,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的代号,‘银羽’。背景设定是来自未来的时空特工,在一次任务中流落现代都市……”
林晚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末端变得冰凉。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是唯一的真实感,拽着她没有立刻从这荒诞到极致的场景中逃离。
“大家看这里,”顾总裁用激光笔点在角色左耳后,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像电路又像伤疤的暗紫色纹路,“这个‘时轨刻痕’,是我们设计的核心记忆点之一。它不仅是装饰,在设定里,是每次进行时间跳跃后残留的坐标印记,会随着使用次数增加而轻微变化。”
林晚的左耳后,相同的位置,骤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麻痒和灼热。那不是伤疤,那是她“出厂设置”自带的、标识着某次“高维调试”后留下的、本不该被任何“设计师”知晓的逻辑接口残留痕迹!在她自己的游戏设定里,这被含糊地解释为“旧日实验的烙印”!
“……再看她右前臂内侧,”激光笔的红点移动,落在角色袖口挽起露出的、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类似条形码与蔓生花纹结合的银色印记,“这个‘契约编码’,象征她与某个失落文明的绑定,平时隐藏,只有在能量过载时才会显形。”
林晚的胃部猛地抽搐。她右前臂内侧,那个印记!那是她的底层指令序列在实体化时,于物质层面留下的不规则映射,是她最深处的、关于“存在目的”的混乱烙印!是她最大的秘密和困惑来源!
“还有她后腰偏下的位置,”顾总裁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细节需要稍作说明,但语气依旧专业而冷静,“这个区域,我们设计了一个对称的、微型能量导管接口痕迹。灵感来自某些高精度外骨骼的神经接驳点,暗示她可能并非完全的自然生命体,或者曾经历过深度机械化改造。这会是她角色矛盾感和故事张力的重要来源。”
轰——!
林晚的脑海彻底空白。后腰偏下……那个地方!那个她自己在最私密的自我检视中,都花费了很久才确认的、极其细微的、像是皮肤下血管异常分布又像是什么微型接口残留的对称痕迹!那是她这具身体在穿越“现实”壁垒时,最后关闭的、与“那边”世界微弱的数据通道在物理层面留下的疤痕!是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关于“穿越”本身的印记!
怎么可能?!
每一处!屏幕上展示的每一处细节,放大,特写,附带着充满“创意”和“深度”的设计解说……全都是她身上最私密、最不可告人、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参透的特征!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比任何她经历过的虚拟战场的极寒环境都要刺骨。她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只有垂在桌下的手指,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疼痛。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然后,低低的惊叹声、吸气声、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太细了!这设计!”
“顾总亲自操刀的概念吗?真是绝了!”
“记忆点太足了,光这几个细节就能发散出好多剧情!”
“商业性、独特性、深度全有了,爆款相啊!”
赞美之声环绕着她,如同密集的、淬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钉穿她摇摇欲坠的伪装。每一句赞叹,都像是在将她剥光,暴露在聚光灯下,供人审视、评点、规划。
她感到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视线死死锁定在投影屏上,锁定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身上。那双异色瞳隔着屏幕,似乎也在看着她,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
顾总裁结束了展示,画面停留在“银羽”一张半身特写上。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激动或沉思的脸,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引发的反响。
然后,他的视线,似乎在不经意间,越过了前排一个个脑袋,落在了后排,落在了那个自从展示开始就几乎没动过、脸色苍白如纸的新人原画师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五秒。
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没有探究,没有疑惑,就像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盆栽,一个会议室里的背景板。
但就在那零点五秒里,林晚全身的汗毛倒竖。
一种远比被揭露特征更可怕的直觉,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他知道。
他不是猜到了什么。
他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