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落下的速度,比心跳慢半拍。
顾言看着那片叶子在窗外翻转,金黄色的边缘被秋阳照得近乎透明,叶脉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一样清晰。它飘摇着,不情愿地,最终贴在图书馆彩色玻璃窗的下沿,不动了。
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他收回视线,指尖拂过书页。《悲剧的诞生》摊开在第七章,尼采谈论着希腊人如何用艺术的面纱遮盖生命的恐怖。阳光从右侧的高窗斜射进来,在橡木桌面上切出一块暖黄色的光斑,边缘被窗棂分割成几何状——刚好停在他左手手腕的位置。
他喜欢这个位置。光温暖,但不烫。像某种安全的触碰。
“——所以你认为,悲剧的本质是过度清醒后的自我毁灭?”
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清冽,平稳,每个音节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块。
顾言没有立刻抬头。
他先看见了对方的鞋子——深棕色的小牛皮乐福鞋,擦得一尘不染,鞋面上能映出窗棂模糊的倒影。然后是熨烫得笔直的制服裙摆,深蓝色,边缘一丝褶皱都没有。最后才是手,捧着厚厚一叠文件,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透出一种健康的淡粉。
“过度清醒?”顾言合上书,银质书签滑入指间——那是一枚羽毛形状的书签,母亲留下的旧物,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不如说是……无法承受的真实重量。”
他抬起眼。
盛晚晴站在两张桌子之外的距离,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午后的光从她身后涌来,给她深栗色的长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是一种精心调试过的“无表情”——眉毛舒展,嘴唇放松,眼神平静。但顾言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看见她右手的食指,在文件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是稳定的,每秒一次,像节拍器。但当她问出那个问题时,节奏乱了——在“毁灭”这个词之后,有0.3秒的停顿,然后才恢复。
他看见她瞳孔的细微收缩。琥珀色的虹膜在光线下很美,但瞳孔深处有种紧绷的东西,像琴弦被调到即将断裂的音高。
他还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是某种护手霜的味道,混合着纸张和旧书的味道,最底层……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焦虑气息。像雨前的泥土。
“上周的哲学课,”盛晚晴向前走了一步,鞋跟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克制的轻响,“你反驳了威廉姆斯教授关于‘道德运气’的论点。”
她在顾言对面的椅子旁停下,但没有坐下。姿态挺拔,像一株笔直的冷杉。
“你说,不存在纯粹的道德判断,所有评价都建立在对他者痛苦的理解之上。”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言手中的书上,“但理解本身,就是一种僭越。”
窗外的风大了些。那片贴在玻璃上的银杏叶终于被吹走,翻飞着消失在视野里。
远处传来钢琴声。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作品9第2号。弹得很完美——每个音符的时值都精准,强弱变化处理得像教科书示范,踏板的使用干净利落。
但也仅止于完美。
顾言听出了别的东西。在第二主题进入时,左手的和弦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像是弹奏者犹豫了0.1秒该用多少力度。而在旋律线的最高点,本该最自由舒展的地方,节奏反而被收得更紧,像害怕失控的人死死攥住缰绳。
“所以盛同学今天,”顾言把书签夹回书里,动作很慢,“是来继续上周的辩论?”
“不。”
盛晚晴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她看着顾言,眼神像在审视一件需要估价的藏品。
“我只是想确认,”她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你是真的那么想,还是只是选择了听起来最聪明的立场。”
钢琴声还在继续。进入了发展部,情绪本该更起伏,但弹奏者却把它处理得更加克制,更加……安全。
顾言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种疲惫很熟悉。像站在一片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别人心里那些漆黑的、黏稠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看得见,摸不着,却要承受它们折射回来的重量。
“盛同学,”他开口,声音比预想的更轻,“你弹琴的时候,会害怕吗?”
空气凝固了。
不是比喻。顾言真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密度变了,变得厚重,变得有阻力。光线似乎也暗了一瞬——也许只是云遮住了太阳。
盛晚晴没有动,但顾言看见了她颈侧动脉的轻微搏动。一下,两下,比正常速度快了15%。
“……害怕什么?”她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过分。
“害怕犯错。”顾言说。他的目光落在她敲击文件的手指上,那根手指现在静止了,指节微微发白,“害怕任何一个音符不够完美,害怕任何一段情感表达不够‘正确’。所以你把每一个音符都计算到毫厘,把每一次呼吸都纳入节拍——然后坐在琴凳上,听着自己弹出来的、毫无瑕疵的……”
他停顿了一下,找到一个准确的词:
“……空虚。”
钢琴声停了。
不是渐弱,不是收尾,是戛然而止。停在了一个不该停的地方,一个乐句的中间,像一个人说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掐住了喉咙。
图书馆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能听见远处书页翻动的声音,能听见暖气管道轻微的嗡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顾言不确定那是自己的,还是盛晚晴的。
光斑移动到了桌沿,一半在木头上,一半悬空。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旋转。
盛晚晴的呼吸变了。很细微的变化,从均匀的腹式呼吸变成了短促的胸式呼吸,频率快了,但深度浅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条线在轻微颤抖,尽管她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
顾言等待着她说话。反驳,冷笑,或者转身离开。
但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的雕像,正在学习如何呼吸。
“……很有趣的心理学分析。”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不过毫无根据。”
“是吗。”顾言不再看她,重新翻开书。书页停在刚才合上的地方,尼采的字句跳进眼里:“我们必须有时从艺术中醒来,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离开的脚步声,是靠近。盛晚晴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了。
木椅发出轻微的呻吟。
顾言抬起眼。
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依然端庄。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肩膀的线条松了一毫米,下巴收起的角度低了半度,眼神不再平视前方,而是落在桌面的木纹上。
“下周的学生会换届演讲,”她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需要一个对手。”
顾言等着。
“一个能在公开辩论环节提出有力质疑的人。”盛晚晴抬起眼,这次她的目光直接撞进了顾言的眼里,“不是那些只会迎合我的蠢货,也不是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哗众取宠者。是一个……真的能看见问题的人。”
她停顿,吞咽了一下。喉结滑动,一个很细微的动作。
“你来。”
这不是邀请,也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把刀柄递过来的姿态。
顾言看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在光线下很美,现在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像冰层下的水流开始缓慢涌动。
“为什么是我?”他问。
“因为你不怕我。”盛晚晴说,这句话说得很快,像早就准备好了,“也因为……”
她犹豫了。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划出一道看不见的轨迹。
“你说的话,”她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会听。”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又塌下去一点,整个人陷在椅子里,突然变小了,变脆弱了,变成了一个十九岁的、会累、会怕、会不知所措的女孩。
而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学生会主席盛晚晴。
顾言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很细微的痛感,像被一根很细的针扎了。
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是他“天赋”的代价——当他太过清晰地看见别人内心的裂缝时,那些裂缝会反过来割伤他自己。
“演讲稿写好了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盛晚晴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还在改第三版。”
“给我看看。”
“……什么?”
“演讲稿。”顾言伸出手,“如果你要我做你的对手,我至少得知道你要说什么。”
盛晚晴看着他伸出的手,看了好几秒,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陷阱。然后她慢慢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打印稿,递了过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顾言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他接过稿件,开始阅读。盛晚晴的字迹很工整,几乎像印刷体,但顾言还是看出了问题——在谈论“学院未来发展规划”的段落,笔画突然变重,纸张背面能摸出凹痕。在提到“需要全体同学共同努力”时,句号画得特别圆,特别用力,像要把纸戳破。
她在焦虑。在害怕。害怕自己的愿景不被接受,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辜负了那些期待的目光。
顾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一段手写的备注:
“注意:语速控制在每分钟220字,与听众目光接触每次3-5秒,微笑时机参照视频标注。”
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表情符号:(•̀ᴗ•́)و ̑̑
他盯着那个表情符号看了很久。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段关于“学生心理健康支持体系”的论述,“你说要建立‘全方位、多层次的支持网络’。”
盛晚晴坐直了身体:“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顾言把稿件推回给她,“你没有说这个网络具体是什么。是更多的心理咨询师?还是朋辈辅导制度?还是课程调整?‘全方位、多层次’是空话,是用来搪塞人的。”
盛晚晴的脸色白了一瞬。
“我……我打算在答辩环节详细阐述。”她辩解,但底气不足。
“如果你的对手在演讲环节就质疑这一点呢?”顾言平静地问,“如果他说:‘主席候选人连具体方案都拿不出来,只会说漂亮话’,你怎么办?”
盛晚晴沉默了。她看着稿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张边缘,把边缘抠起了毛刺。
“我……”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需要一个故事。”顾言说。
“……故事?”
“一个具体的、能让人记住的故事。”顾言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又一片银杏叶在坠落,这次是旋转着落下的,像在跳舞。“比如说,你去年是不是帮助过一个因为学业压力崩溃的二年级生?”
盛晚晴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顾言转回视线,“看你演讲稿里对心理健康的重视程度,不像是在纸上谈兵。如果你有过亲身经历,就把那个经历讲出来。不用详细,两三句话就行——但要是真实的,带着情感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
“人可能会忘记数据,但不会忘记故事。”
盛晚晴盯着他,眼神复杂。惊讶,警惕,疑惑,还有一丝……感激?
“你为什么帮我?”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言想了想。
“因为你说你会听。”他说,然后给了她一个很淡的微笑,“而且,一个好的对手,应该让比赛变得精彩,而不是无聊。”
盛晚晴看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然后她低下头,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开始在稿件上修改。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继续移动,光斑现在完全落在了桌沿之外,在地板上投出一片明亮的四边形。
顾言重新翻开书,但没在读。他在听。
听笔尖的声音,听盛晚晴偶尔的叹息,听远处重新响起的钢琴声——还是那首夜曲,但这次,弹奏者没有再停在那个突兀的地方。她把曲子继续了下去,虽然依然克制,依然精准,但在某个转调的地方,顾言听见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点犹豫。一点试探。一点……属于人类的、不完美的温度。
他闭上眼睛。
疲惫感又涌上来了,像潮水一样。每次这样深入地介入别人的情绪之后,都会这样。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吸了太多别人的重量,变得沉甸甸的,快要拎不动自己。
口袋里的怀表突然变得很沉。
他伸手进去,握住那块冰凉的金属。表壳上有精细的藤蔓雕花,母亲总说那些藤蔓在夜里会生长,会缠绕住做梦的人。
他很少打开表盖。因为表盘内侧刻着那行字:
“时间是最温柔的囚笼。”
还有另一个原因——每次他感到特别疲惫,特别想要从这些情绪中抽离的时候,怀表的滴答声就会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到像是在他脑子里响,像是在呼唤什么,或者警告什么。
现在就是这样。
滴答。
滴答。
滴答。
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沉重,规律,不容忽视。
顾言用力握紧怀表,金属的边缘硌着手心,带来一点刺痛。他用那点刺痛把自己拉回现实,睁开眼睛。
盛晚晴还在改稿子。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着,全神贯注。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还有脸颊上一抹因为专注而泛起的淡红。
这一刻的她,看起来真实多了。也……脆弱多了。
顾言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那是在她去世前几个月,一个下雨的夜晚。她坐在窗边,怀里抱着这块怀表,看着窗外的雨,突然说:
“小言,有些人天生就是镜子。”
年幼的顾言抬头看她:“镜子?”
“嗯。”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梦呓,“注定要映照他人的裂痕,他人的伤口,他人所有不想被看见的黑暗。”
“那……镜子会累吗?”
母亲笑了,但那笑容很悲伤。
“会啊。”她说,手指抚过怀表上的藤蔓雕花,“如果镜子照见的裂痕太多……自己也会碎掉的。”
“怎么才能不碎?”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的大雨,看了很久很久。
“要找到……”她最终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找到愿意守护镜子的人。或者,让自己变成不会碎的材质。”
当时顾言不懂。
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
但他不确定自己是镜子,还是正在学习变成“不会碎的材质”。
又或者……两者都是。
滴答。
怀表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
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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