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课的下课铃响得突兀,像用剪刀剪断了教室里的某种紧绷的丝线。学生们开始收拾书本,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低语和笑声重新填充了空气。
顾言没有动。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盛晚晴的背影。她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物品:先合上教材,书脊对齐桌沿;再收起笔记本,边缘与教材平行;最后将笔按颜色放回笔袋,拉链拉到三分之二处停顿,调整,再完全拉上。
整个过程用了四十三秒。
比正常人慢了十五秒。
顾言知道,因为他的心跳在计数。每一下都沉重地压在胸腔里,像在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做倒数。
盛晚晴站起来,背好书包。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与同伴说笑,也没有回头看向顾言的方向。她只是径直走向教室门口,脚步平稳,但步幅比进来时又缩短了百分之八。
顾言也站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抗拒某种引力。笔记本塞进书包,拉链只拉一半——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为可能的突发情况留一个快速取物的开口。
苏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去吃午饭?”
“一会儿去。”顾言说,目光仍追随着门口。盛晚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在躲你。”苏夜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或者说,她在躲刚才课堂上的那些话。”
顾言转头看向苏夜。后者正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铅笔。铅笔在他指间流畅地旋转,画出一个个完美的圆。
“为什么这么说?”顾言问。
“因为被看穿是件很痛的事。”苏夜停下转笔的动作,笔尖指向顾言,“你那些关于自律和暴政的话,就像用手术刀划开了她的表皮。现在她需要找个地方止血,一个人。”
顾言的耳鸣轻微响起。不是刺痛,而是持续的、低频的嗡声,像远方的引擎在空转。
“你好像很了解她。”
“观察两年了。”苏夜站起身,拎起书包,“我说过,每个人都有独特的频率。盛晚晴的频率今天早上九点十七分开始紊乱,到刚才你的发言时达到第一个峰值。现在她需要静默期来尝试修复。”
他说着走向门口,在门边停顿,回头:“要去看看吗?她通常会去两个地方:音乐楼的琴房,或者主楼天台。”
顾言站在原地。怀表在内袋里贴着胸口,秒针的跳动通过皮肤传来,微小而坚定。
母亲说过:不要涉入他人的河流,因为你不知道那水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溺水。
但母亲也说过:有些时候,看着一个人沉下去而不伸手,是一种更深的罪。
“天台。”顾言忽然说。
“什么?”
“她去了天台。”顾言说,语气里有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确定,“不是琴房。”
苏夜挑眉:“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空旷。”顾言走向门口,经过苏夜身边时没有停顿,“琴房是容器,会放大声音。而她现在……需要寂静。”
苏夜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像是欣赏,又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变量。
“有意思。”他说,“那你去吧。我得去学生会开个会——顺便说,下午生物课见。”
顾言没有回应。他已经走进走廊。
午休时间的教学楼走廊是一种独特的空间。光线从两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和深邃的阴影。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过,笑声和谈话声在墙壁间碰撞、回荡,形成一种温暖的噪音背景。
但顾言穿行其中时,这些声音都退得很远。
他的注意力全在前方二十米处——那里,盛晚晴刚刚转过楼梯间的拐角,向上。
去天台的方向。
顾言加快脚步。他的鞋底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的闷响,那声音混在人群的嘈杂中并不明显,但在他自己听来却响亮得惊人,像心跳的外化。
楼梯间很安静。这里的光线更暗,窗户上积着薄薄的灰尘,让透进来的阳光变得朦胧。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建筑本身的沉默。
顾言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平台停下。
他听见了上面的声音。
顾言向上走了一步,又一步。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像在接近一只易受惊的鸟。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他看见了。
天台的铁门半开着,门外泄进来一片刺眼的白光。盛晚晴背对着门,站在楼梯间尽头的窗边。窗玻璃很脏,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
她手里拿着什么。
顾言眯起眼,适应光线后看清了:是一张纸。白色的A4纸,被她折叠,展开,再折叠。动作机械而重复,纸张的边缘已经开始起毛。
她的肩膀在颤抖。
不是明显的颤抖,而是皮肤下肌肉纤维的细微痉挛,像被微弱电流持续击打。从顾言的角度,能看到她颈后有一小片皮肤泛起了鸡皮疙瘩——即使隔着衬衫领子也能看见那细微的凸起。
顾言站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上前安慰?说什么?“我知道你在痛苦”?不,那太直白,太粗暴,像用锤子敲击已经出现裂痕的玻璃。
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那样的话,今早在食堂感受到的刺痛,课堂上脱口而出的话,还有那张写着“我知道你知道”的纸条——所有这些都将失去意义。他将成为一个看见火灾却转身走开的人。
就在这时,盛晚晴停止了折纸的动作。
她低头看着手中被反复折叠的纸张,看了很久。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顾言呼吸停滞的动作——
她开始撕纸。
不是粗暴地撕碎,而是极其缓慢地、沿着折痕,一点一点地撕开。纸张纤维断裂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清晰可辨:嘶——嘶——像某种小型生物的哀鸣。
每撕一下,她的肩膀就抽搐一次。
撕到第五下时,顾言看见了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份表格。标题是“学生会秋季学期工作计划”,下面列着密密麻麻的项目和指标。在表格的右下角,用红笔批注着一行小字:“不够创新,重做。”
批注的笔迹很凌厉,最后一笔划破了纸张。
盛晚晴的手指停在那行批注上。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陷入纸面,几乎要戳破。
然后她松开了手。
纸张飘落,在空中翻转了几下,最后落在地面上,正面朝上。那行红字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然刺眼。
盛晚晴没有去捡。她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久到顾言以为时间静止了。
直到她轻声说:“出来吧。”
顾言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知道你在那里。”盛晚晴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从你到二楼平台时我就知道了。你的脚步声……很特别。”
顾言沉默了三秒,然后从拐角处走出来。
他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她五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够交谈,但不会造成压迫感。
“抱歉。”他说。
“为什么道歉?”盛晚晴终于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眼睛也没有红肿。但顾言看到了别的东西:她的瞳孔放得很大,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几乎占满了虹膜;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虽然她显然在努力控制;最明显的是,她整个人都在散发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平静。
“为在课堂上说那些话。”顾言说,“我没有想到——”
“你说的是对的。”盛晚晴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自律确实会变成暴政。完美确实会变成毒药。你说得很对。”
她弯腰捡起那张纸,动作缓慢得像在捡起一片易碎的玻璃。然后她将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整齐的方块。
“你知道这份计划书我做了多久吗?”她问,但似乎并不需要答案,“十七个小时。从上周五晚上八点开始,到周六下午一点。中间睡了三个小时,吃了两片面包,喝了五杯咖啡。然后我交上去,得到的评语是——”她顿了顿,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痕,“‘不够创新,重做’。”
顾言没有说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一直在想,”盛晚晴继续说,目光落在手中的纸方块上,“那个‘不够’是什么意思。是不够努力?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完美?”
她抬起头,看向顾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
“你刚才在课堂上说,越过某个点之后,美德就会变成毒药。”她说,“我想知道,那个点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越过?”
顾言感觉到胸口开始发紧。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像有石块压在胸骨上。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我想也是。”盛晚晴笑了,那笑容短暂而苦涩,像昙花一现就凋谢,“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倒下为止。然后别人才会说:哦,原来那个点就在这里。”
她将纸方块放进制服口袋,动作很轻,像在埋葬什么。
“谢谢你没有假装没看见。”她说,“也谢谢你没有说‘加油’或者‘你可以的’。”
“我说不出那种话。”顾言说。
“我知道。”盛晚晴看着他,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从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会用廉价安慰剂的人。你只是……看见。这很奇怪,但也很……”
她没有说完,转身走向天台的门。
在推开门的前一刻,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顾言说:“那张纸条,你可以留着。也可以扔掉。都行。”
然后她推开门,走进了那片刺眼的白光里。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顾言站在原地,听着那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慢慢消散。
他低头看向地面。刚才纸张飘落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但顾言记得那张纸的样子:白色,A4,右下角有红笔批注,批注的最后一笔划破了纸。
他也记得盛晚晴撕纸时的声音。
嘶——嘶——
像某种东西在缓慢断裂。
顾言转身下楼。他的脚步很稳,但胸口的那块石头还在,压得他呼吸有些困难。
走到二楼时,他遇见了正要上楼的人。
是一个女生。
她穿着同样的制服,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扣,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她的头发是浅棕色,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低髻,有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是顾言看不懂的日文。
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女生没有看顾言,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上,边走边读,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
但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顾言闻到了一股气味。
是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旧书纸张、晒干的草药,还有一点点……雨后的泥土?
那气味很淡,转瞬即逝。
女生继续向上走,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像是在测量楼梯的高度。她的背影有种奇怪的松弛感,与盛晚晴那种紧绷的端正形成鲜明对比。
顾言在楼梯转角处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女生已经走到三楼,正朝着天台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依然不紧不慢,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顾言想起了苏夜的话:“盛晚晴通常会去两个地方:音乐楼的琴房,或者主楼天台。”
而现在,盛晚晴在天台,这个女生也朝天台走去。
是巧合吗?
顾言犹豫了一秒,然后继续下楼。
他的胸口依然沉重,但此刻又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引力,像远处传来的一缕歌声,虽然听不清歌词,却让人想驻足聆听。
走到一楼时,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了。
铃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尖锐而急促。
顾言摸了摸内袋里的怀表。表壳冰凉,秒针的跳动通过指尖传来,稳定而持续。
时间在前进。
而在这座庭园里,在绝对的日常中,有些根系已经触碰到了一起。
有些裂隙已经出现。
有些灵魂已经开始向彼此倾斜。
就像两棵相邻的树,在地面上各自站立,在地底下,根系却早已悄然缠绕。
顾言走出主楼,重新踏入九月的阳光里。
银杏叶还在落。
一片,又一片。
而他知道,有些坠落,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他抬头看向天台的方向。
那里,在刺眼的白光中,两个身影也许已经相遇。
也许还没有。
但无论如何,这座庭园的时间,已经流向了新的刻度。
而顾言,这个本想过平静生活的转学生,已经不可逆转地,踏入了那片温柔的、危险的、以毫米为单位缓慢展开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