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台与第三棵树

作者:被迫履刑的旅行者 更新时间:2025/12/21 20:30:01 字数:5076

天台的铁门比盛晚晴想象的更重。

她推开门的瞬间,九月的风毫无阻碍地涌进来,吹散了楼梯间里沉闷的空气,也吹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缕发丝挣脱了发圈,贴在她汗湿的颈侧。她没有去整理。

天台上空无一人。

水泥地面被午后的太阳烤得发烫,空气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远处,圣克罗伊学院的建筑群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红砖墙,拱形窗,爬满藤蔓的钟楼。更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在蒸腾的热气中呈现出淡淡的青色轮廓。

盛晚晴走到天台边缘,手扶在温热的水泥围栏上。

高度带来的眩晕感很轻微。她低头看着楼下,学生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或宿舍,身影小得像玩具模型。他们的说笑声被风吹散,传到天台时只剩下模糊的碎片。

她拿出那张纸方块。

在刺眼的白光下,纸面上的折痕像一道道伤疤。她将方块放在围栏上,用手指一点点抚平,直到它恢复成近乎平整的状态。但那行红字——“不够创新,重做”——依然清晰可见,像烙印。

盛晚晴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笔。

不是那支用于做笔记的黑色水笔,而是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她拔开笔帽,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颤抖。

她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血腥味。

笔尖落下。

狠狠地涂抹。她用红色覆盖那行红字,一遍,两遍,三遍。墨水在纸面上晕开,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混沌的红色圆斑。直到那行字完全消失,直到纸被戳破,笔尖在水泥围栏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停下来,喘息。

胸口剧烈起伏,太阳穴的血管在跳动。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吹过脸颊的触感,感受着阳光灼烤皮肤的微痛。

“那样会弄脏围栏的。”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盛晚晴猛地转身。

不是顾言。

是一个女生,倚在天台入口处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她的站姿很随意,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的脚尖轻轻点地。浅棕色的头发有几缕散在脸侧,在风中微微飘动。

“什么?”盛晚晴的声音有些沙哑。

“红墨水。”女生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渗进水泥里很难清理。后勤的老师会骂人的。”

盛晚晴低头看手中的笔。红色墨水确实沾到了围栏上,在灰白的水泥表面留下几道刺眼的痕迹。

“抱歉。”她下意识地说,然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对一个陌生人,为了几道墨水痕迹。

女生从阴影里走出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阳光照在她脸上时,盛晚晴看清了她的长相:五官很柔和,眼睛是淡淡的褐色,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像隔着玻璃看世界。

“你是学生会长,对吧?”女生问,在距离盛晚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盛晚晴点头。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挺直了背——那些属于“盛晚晴”这个身份的动作自动回来了。

“我叫时雨眠。”女生说,没有伸手,只是微微点头,“二年级,文学部。”

“盛晚晴。”盛晚晴说,然后顿了顿,“你在这里……看书?”

“这里安静。”时雨眠举起手中的书,“而且有风。教室里太闷了。”

她的目光落在盛晚晴手中的纸上。那张被红色墨水涂抹得一塌糊涂的纸,此刻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边角。

盛晚晴下意识地把纸往身后藏了藏。

但时雨眠似乎并不在意。她转身走到天台另一侧的阴影里——那里有一排废弃的课桌椅,堆在角落。她拉出其中一张椅子,用袖子擦了擦灰尘,然后坐下,翻开书。

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她的专属座位。

盛晚晴站在原地,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她的目光在时雨眠身上停留了几秒——这个女生看起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包括盛晚晴刚才那番失态。

不知为何,这种漠视反而让盛晚晴松了口气。

她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走到围栏边,背对着时雨眠,看向远处的山脉。

风吹过,带来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还有更远处树林的草木气息。天台上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风穿过围栏缝隙的呜咽声。

“你经常来这里吗?”盛晚晴忽然问。问题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了。

“嗯。”时雨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开学后每周两三次。”

“不觉得晒吗?”

“下午两点以后,这边有阴影。”时雨眠说,“而且晒晒太阳也不错。维生素D。”

盛晚晴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平时的她擅长与人交谈——得体的问候,恰当的话题,完美的微笑。但此刻,那些社交技能都失效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行红字在眼前反复闪现。

不够创新。

重做。

不够创新。

重做。

“你在哭吗?”

时雨眠的问题很突然。

盛晚晴的身体僵住了。她抬手摸了摸脸颊——干的。没有眼泪。

“没有。”她说,声音比刚才更哑。

“哦。”时雨眠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挺好。哭起来太麻烦了,还要擦眼泪,补妆。”

盛晚晴转过身。时雨眠依然低着头看书,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平静。她翻过一页,手指轻抚过纸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活物。

“你看的什么书?”盛晚晴问,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

“《沙郡年记》。”时雨眠举起书,让盛晚晴看到封面,“一个美国人写的,关于自然和土地。很无聊,但很适合在这种地方读。”

“为什么说无聊?”

“因为没有情节。”时雨眠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就是观察。观察鸟怎么飞,树怎么长,雪怎么化。作者花一整章写一只鸟筑巢,又一整章写一片叶子腐烂。大多数人会觉得无聊吧。”

盛晚晴走到阴影边缘,在距离时雨眠两米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

“但你不觉得无聊?”

“有时候觉得。”时雨眠诚实地说,“但有时候会觉得……挺好的。至少这些东西——”她指了指天空,远处,“它们不会对你说‘不够好’或者‘重做’。它们就只是存在着。存在本身就已经很完整了。”

盛晚晴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她看着时雨眠——这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女生,刚才那句话却精准地刺中了某个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的痛点。

存在本身就已经很完整了。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回荡,像石子投入深井,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要走了。”盛晚晴忽然说。她看了看手表——其实根本看不清表盘,只是机械地做了这个动作。“下午还有会。”

“嗯。”时雨眠重新翻开书,“再见。”

没有客套的“下次见”,也没有“保重”。就只是“再见”,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盛晚晴走向天台的铁门。手搭上门把时,她停顿了一下,回头。

时雨眠依然坐在阴影里,低头看书。阳光在她脚边投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她整个人都在阴影中,只有膝盖上的书被一线光照亮。风翻动她的书页,她伸手按住,动作轻柔。

那个画面有种奇怪的静谧感,像一幅油画。

盛晚晴推开门,走进楼梯间。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从刺眼的白光到昏暗的楼梯间,她的眼睛需要时间适应。她扶着墙壁慢慢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

走到三楼时,她停下来。

口袋里那张纸团的触感很鲜明,硌着她的腿。她把它拿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

红色的墨迹已经干了,在揉皱的纸面上形成抽象的图案,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字迹。只有纸张被戳破的地方,透出背后灰色的水泥墙。

盛晚晴盯着这张纸看了很久。

然后她开始撕,粗暴地、胡乱地撕成碎片。纸屑从她手中飘落,像一场小小的、无声的雪。她撕得很用力,指节发白,呼吸急促。

直到那张纸变成几十片无法辨认的碎片。

她松开手,让最后几片纸屑飘落。

它们在空中翻转,缓缓落下,散落在楼梯台阶上,像一地白色的花瓣。

盛晚晴看着这景象,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但在寂静的楼梯间里异常清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她转身下楼,没有再回头。

纸屑留在那里,在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光中,静静地躺着。

---

顾言在食堂的角落吃完了午饭。

粥已经凉了,咸菜有点过咸。但他机械地吃着,味蕾没有传递任何味道信息。他的注意力全在刚才楼梯间的那一幕——盛晚晴撕纸的声音,她空洞的眼神,还有那句“谢谢你没有假装没看见”。

还有那个擦肩而过的女生。

浅棕色头发,松垮的领带,手里拿着日文书。她走上楼梯时的步伐,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又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顾言喝下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

食堂里的人渐渐少了。午休时间过半,大多数人已经吃完饭离开。几个食堂阿姨开始收拾餐盘,不锈钢餐具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响亮。

顾言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没有新消息。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没有署名的号码——昨天发来“请帮我保存一个秘密”的那个号码。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该说什么?

“你还好吗?”

——太虚伪。他知道她不好。

“需要帮忙吗?”

——太冒昧。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

“天台风大,早点下来。”

——太亲近。像在扮演什么不该扮演的角色。

顾言锁上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

他站起来,端着餐盘走向回收处。经过靠窗的座位时,他看见苏夜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素描本,手里拿着铅笔。

苏夜没有在画,只是盯着空白的纸面,铅笔在指尖缓缓旋转。

顾言放下餐盘,走向出口。经过苏夜的桌子时,苏夜抬起头。

“见到她了?”苏夜问。

顾言停下脚步,点头。

“状态如何?”

“在撕纸。”顾言如实说。

苏夜挑了挑眉,铅笔停止了旋转。“物理性的发泄行为。有意思。这说明压抑机制开始失效了。”

顾言看着苏夜:“你在记录这些?”

“记录一切。”苏夜微笑道,“人物状态,行为模式,互动频率。就像气象站记录天气数据。久了就能看出规律,预测变化。”

“为了什么?”

“为了理解。”苏夜说,目光重新落回素描本,“理解人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样子,理解关系为什么会以某种方式展开。理解……这座庭园的生态。”

顾言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个去天台的女生,你认识吗?”

“时雨眠?”苏夜似乎并不意外,“文学部的。经常一个人待着。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但成绩很好——在她感兴趣的科目上。”

“她是什么样的人?”

苏夜想了想,铅笔在纸面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灰点。

“很难形容。”他说,“她像是……活在另一个时区。我们的时间对她来说太快了,或者太慢了。她有自己的节奏,而且不打算配合任何人。”

顾言想起那个女生走上楼梯时的步伐——确实,那不紧不慢的节奏,像在遵循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节拍。

“她和盛晚晴是朋友吗?”顾言问。

苏夜笑了:“完全相反的类型。盛晚晴是完美的秩序,时雨眠是……有序的混沌?很难说。但她们今天在天台遇到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概率。”苏夜说,“盛晚晴压力大时去天台,时雨眠固定时间去天台看书。时间重叠,空间共享,相遇是数学上的必然。”

顾言没有说话。他想起那个女生身上的气味——旧书,草药,雨后的泥土。那种气味与盛晚晴身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形成鲜明对比。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天台上相遇。

会发生什么?

“你在担心?”苏夜观察着他的表情。

“没有。”顾言说,转身准备离开。

“顾言。”苏夜叫住他。

顾言回头。

“你知道为什么花园里要种不同的植物吗?”苏夜问,不等顾言回答就继续说,“因为单一物种的群落很脆弱。疾病来了,全死。干旱来了,全死。但多种植物混种,它们会互相支撑,互相保护。有些植物为别的提供阴凉,有些植物的根会固氮滋养土壤。”

他顿了顿,铅笔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这座庭园也是。一个人太孤单了。两个人可能互相伤害。但三个人,四个人……就会开始形成生态。就会开始有生命力。”

顾言看着苏夜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科学家看到实验出现预期结果时的兴奋。

“你是说我们?”顾言问。

“我说所有人。”苏夜微笑,“盛晚晴,时雨眠,你,我,还有将来会出现的其他人。我们都是这座庭园里的植物。我们的根会互相触碰,我们的影子会互相覆盖。这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

顾言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句话:“有些相遇是命运写好的剧本,我们只是演员。”

他转身离开食堂,没有再回头。

走廊里,午休结束的铃声正好响起。

学生们从各个方向涌出来,走向各自的教室。说笑声,脚步声,书包拉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熟悉的、学校的白噪音。

顾言随着人流往前走,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

有的困倦,有的兴奋,有的面无表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频率,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痛苦和期待。

而他,顾言,这个过于敏感的系统,现在接收到了更多的信号。

盛晚晴的崩裂。

时雨眠的疏离。

苏夜的观察。

还有他自己内心那个越来越响的声音——那个说“你已经踏入这片庭园,已经无法回头”的声音。

他走到生物教室门口,推开门。

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半学生。阳光从西侧的窗户照进来,在黑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消毒水的味道。

顾言走到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窗外,又一片银杏叶开始坠落。

这次它落得很慢,在空中划出长长的螺旋,像在犹豫,像在留恋。

顾言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窗框的视野下限。

然后他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

最后他写下:

“第四天。天台上,两棵树相遇了。一棵在阳光下燃烧,一棵在阴影里呼吸。而我在远处看着,不知道哪一棵会先倒下,也不知道哪一棵会活得长久些。”

他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黑板。

讲台上,李教授正在写板书。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音很响,每一下都像在切割什么。

而顾言知道,在这座庭园里,有些切割已经开始了。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落。

一片,又一片。

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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