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晨醒來的。
窗簾沒有拉好,光線從縫隙裡滲進來,落在天花板那道我看了三年的裂痕上。它的形狀像一道未癒合的傷口,平時總在視線正上方,今天卻顯得異常遙遠。
我躺著沒動。
花了幾秒才意識到不對勁的不是房間,而是我與房間之間的距離。身體很輕,卻不是睡醒時的鬆弛感,而是一種比例失衡的輕,像是某些原本存在的重量被抽走,又在別的地方補上。
我慢慢坐起來,被子滑落。
視線向下的瞬間,大腦短暫地空白。
陌生的曲線、不屬於昨天的身體輪廓,還有重心位置的改變,全都清楚得讓人無法否認。
我沒有尖叫。
不是因為冷靜,而是因為太過真實。真實到任何激烈反應都顯得多餘。
我只是坐在床上,雙手抓著被角,指尖用力到發白,像是只要一鬆手,整個世界就會崩塌。
——我變成女生了。
沒有夢境,沒有光影,也沒有任何過程。
就像世界在我睡著的時候,替我做了一個決定。
手機在床邊震動了一下。
那聲音把我從凝固的時間裡拉了回來。
螢幕亮起,顯示的名字只有一個。
林澄。
【早。】
【你醒了嗎?】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是此刻,我腦中唯一能抓住的現實。
如果這件事必須被誰知道——
那只能是她。
我回訊的時候,手抖得很厲害。
【醒了。】
【你可以來一下嗎?】
她沒有問為什麼。
【好。】
短短一個字,卻像某種承諾。
我花了很久才換好衣服。衣櫃裡的衣服全都不再屬於我,尺寸、剪裁,甚至氣味,都像是另一個人的生活痕跡。我最後翻出一件她之前借我、一直沒拿回去的薄外套,拉鍊拉到一半時,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站在門後,遲遲沒有開。
直到外面傳來她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裡面。」
語氣很輕,卻準確得讓人無法逃避。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門。
林澄站在門口,穿著她常穿的外套。她的表情在看到我的瞬間停住了。
她沒有後退,也沒有說話。
只是看著我。
空氣像被抽乾了一樣。
「……我不是故意不說。」我先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她走進來,關上門。
然後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那動作很直接,卻不粗魯。
「是你。」她低聲說。
不是疑問。
是確認。
那一刻,我幾乎站不住。
我們坐在沙發上。
我把事情從頭說了一遍。醒來的瞬間、鏡子裡的自己、身體的異樣,全都用盡量冷靜的語氣說出口,像是在講一件不屬於自己的事。
她一直聽著,沒有打斷。
只是偶爾看我一眼,眼神比平常深。
「所以,」她最後問,「只有我知道?」
我點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那就好。」
「哪裡好?」我忍不住問。
她想了想。
「如果太多人知道,會很吵。」
「但如果只有我知道,事情會單純一點。」
那句話讓我胸口一緊。
她伸手,把我滑落到臉側的頭髮撥到耳後。
動作太自然了。
我們同時僵住。
她立刻收回手。
「抱歉。」
「沒事。」
但我們都清楚,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她沒有離開。
不是因為我要求,而是她自然地把包放下,開始整理冰箱,像是這個空間本來就有她的位置。
「你今天不要出門。」她說。
「為什麼?」
「你現在連自己都還沒習慣。」
「外面會更難。」
她說得篤定,而我發現,她是對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
半夜醒來時,客廳的燈是關的,但沙發那邊有人。她睡得很淺,呼吸平穩。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才悄悄回房。
世界沒有變。
但我被一個人牢牢接住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慢慢適應。
走路的重心、拿東西的力道、鏡子裡的自己。
而她,也開始調整和我的距離。
她變得很小心。
不再隨意碰我,連站的位置都刻意留出空隙。那不是疏離,而是一種過度謹慎的克制。
有一天,我們一起出門買東西。
電梯裡的鏡面把我們映得很清楚。她站得很近,卻沒有碰到我。電梯微微晃了一下,她的手立刻伸過來,擋在我身後。
不是扶。
是擋。
她意識到後才慢半拍地收回手。
「抱歉。」
「沒關係。」
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失誤。
走在路上時,她自然地走在我外側。人多的時候放慢腳步,讓我不會被擠到。
「你以前不會這樣。」我小聲說。
「以前你不需要。」她回。
那語氣太平靜了。
甜得讓人心口發緊。
那天晚上,我洗完澡出來,看見她坐在床邊。
她手裡拿著毛巾。
「頭髮還在滴水。」她說。
我遲疑了一下。
「我自己來就好。」
她沒有堅持,只是把毛巾遞給我。
指尖相碰的瞬間,她停住了。
「可以嗎?」她問。
不是詢問動作。
是詢問我。
我點頭。
她才慢慢替我擦頭髮。
動作很輕,很慢。
「你知道嗎?」她忽然說,「你現在比較怕冷。」
我沒有回話。
只是坐著,任由她的手指穿過髮尾。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不是在觀察我變成什麼樣子。
她是在記住我。
我們第一次真正起爭執,是在第六天。
她替我回絕了一個邀約。
「我可以自己決定。」我說。
「我只是覺得你現在不適合。」她回。
「你不能什麼都替我擋。」
她看著我,眼神第一次變得冷。
「那你告訴我,」她說,「我該站在哪裡?」
那句話讓我說不出話。
那天晚上,她睡在沙發上。
凌晨三點,我起來倒水,看見她還醒著。
「對不起。」我先開口。
她轉頭看我。
「我不是不需要你。」我說,「我只是怕……我會只剩下這個身分。」
她聽得很專注。
「那你想要什麼?」她問。
「我想要被你選。」
「不是因為我變成這樣。」
「是因為是我。」
她沉默了很久。
最後,她說:「那我一直都是。」
第九天,事情差點失控。
她的同事突然來訪。
她第一反應,是把我擋在身後。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
她不是在隱瞞我。
她是在守住我們之間的世界。
同事離開後,她靠在門上,長長吐了一口氣。
我抱住她。
她沒有推開。
之後的日子變得很安靜。
她會幫我綁頭髮。
會記得我不喝太甜。
會在我皺眉的時候,什麼都不問就靠過來。
某個深夜,我們坐在陽台。
「你後悔嗎?」我問。
她想了很久。
「我後悔的只有一件事,」她說,「是你一開始沒有立刻找我。」
她伸手,這次沒有停下來。
直接握住我的手。
「我不是因為責任留下來的。」
「也不是因為你變成現在這樣。」
她的聲音很穩。
「我是因為你,才留下來的。」
那不是一句告白。
卻比告白更確定。
某個清晨,我站在鏡子前。
身體沒有變回去。
但我已經不再每天確認。
她從後面抱住我,下巴靠在我肩上。
「今天想吃什麼?」她問。
我想了想。
「都好。」
她笑了一下。
「那我來決定。」
這一次,我沒有反對。
我只是轉過身,靠進她懷裡。
那一刻,我很清楚地知道——
世界或許還沒準備好接受這件事。
但我已經準備好了。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
而那件最重要的事,
曾經只有她知道。
現在,
是我們一起活著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