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本來不該下雨。
雷斯卡王國的北境很少在初秋降雨,尤其是格雷維斯家族所在的領地,地勢偏高,雲層通常會被風推散。可那一夜,雲壓得很低,風卻停了,雨水像是被誰硬生生擠出來的一樣,毫無預兆地落下。
萊昂.格雷維斯站在走廊盡頭,聽著雨打在窗框上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
規律得令人不安。
他今年十六歲,身形已經抽高,卻還沒長出成年男人的厚實輪廓。身上的衣服是家族制式的深色便服,領口繡著早已不再流行的家徽——一頭張開翅膀的灰色獅鷲。
那是格雷維斯家族的標誌。
一個曾經屬於伯爵階位、如今卻只能勉強維持體面的家族。
走廊裡很安靜,安靜到他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城堡裡的僕人早就退下,父親下令今晚不必留人值夜,理由是「不想讓孩子們被無謂的流言影響」。
萊昂當時沒有多想。
現在想來,那句話本身,就像一封提前送達的訃聞。
他正準備轉身回房,卻在那一刻聽見了聲音。
不是雷聲。
不是雨聲。
而是——金屬摩擦的聲音。
非常短。
卻冷得像一把刀,直接劃進他的背脊。
萊昂的腳步停住了。
城堡裡不該有這種聲音。這裡是貴族領地,不是兵營,夜間巡邏的騎士穿著軟靴,不會發出這樣乾脆的碰撞聲。
他屏住呼吸,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走廊盡頭,通往主廳的門縫裡,透出了一線微弱的光。
那不是燭光。
燭光不會那樣晃動。
萊昂的喉嚨發緊。
他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極輕,像是害怕驚動什麼早已不該存在的東西。雨聲掩蓋了他的腳步,也掩蓋了另一種聲音——低沉、壓抑、幾乎要被吞沒的對話聲。
他站在門邊。
那一刻,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失去什麼。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主廳裡的火盆還燃著,火光映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不自然的光澤。原本應該鋪著地毯的地方,如今被雨水與泥腳印踩得一塌糊塗。
父親站在主廳中央。
格雷維斯伯爵——他的父親,背挺得筆直,雙手空空,沒有佩劍。那把象徵家族尊嚴的長劍,此刻正被隨意地丟在地上,劍柄朝外,像一件被丟棄的工具。
而他的母親,站在父親身側。
她的手被反綁著,裙擺沾滿血跡與灰塵,卻依然站得很直。那是她一貫的姿態,無論是在宴會上,還是在家族最困頓的時期,她從來沒有低過頭。
圍在他們周圍的,是五個人。
全都穿著深色斗篷,臉隱在陰影裡。
他們不是普通士兵。
萊昂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些人站姿穩定,重心低,彼此之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需要言語就能形成包圍。這是受過長期訓練的人才會有的姿態——傭兵,或是刺客。
而且,不便宜。
「萊昂。」
父親的聲音響起時,萊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門口。
那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點刻意的鎮定。
「別過來。」
萊昂的腳像是被釘在地上。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卻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夢。火焰的熱度、雨水的氣味、空氣中那股混合著血腥與鐵鏽的味道,全都真實得令人作嘔。
其中一名斗篷人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任何情緒。
就像是在看一件遲早會被處理掉的東西。
「這就是那個孩子?」那人開口,聲音低沉,「伯爵的兒子?」
父親沒有回答。
母親的目光越過那些人,落在萊昂身上。她的嘴脣微微顫了一下,卻很快收緊,然後對他搖了搖頭。
不是否定。
是命令。
——跑。
萊昂懂了。
他的心臟在胸腔裡猛烈撞擊,幾乎要破胸而出。他想開口,想喊,想衝過去,想做任何一件能證明自己不是懦夫的事。
可他的身體,卻沒有動。
因為他很清楚。
如果他動了,他只會死在這裡。
「時間差不多了。」另一名斗篷人說,「我們不該拖太久。」
領頭的人點了點頭,然後舉起手。
那是一個極其隨意的動作。
像是在示意什麼不重要的事情。
下一秒,站在父親背後的那名刺客動了。
萊昂甚至沒有看清那一刀是怎麼揮出的。
他只看到父親的身體猛地一震,然後血濺了出來,落在地上,混進雨水裡,迅速擴散。
「父親——!」
這一次,聲音衝出了他的喉嚨。
可那聲音,來得太晚了。
父親沒有倒下。
他只是踉蹌了一步,然後站穩,像是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他的視線越過那些人,牢牢鎖在萊昂身上。
那眼神裡沒有恐懼。
只有一件事。
——活下去。
母親在那一刻掙紮了起來。
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往前一步,幾乎是用身體擋在了父親前面。她的動作很慢,慢到任何一個訓練有素的人都能輕易避開。
但沒有人避開。
因為沒有必要。
刀光再次落下。
這一次,萊昂看清楚了。
他看見刀刃切進母親的肩膀,看見她的身體失去平衡,看見她倒下時,仍然努力轉過頭,看向他的方向。
她的嘴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
可萊昂知道她在說什麼。
——跑。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萊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轉身的。
他只記得自己在跑。
穿過走廊,穿過樓梯,穿過那些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每一個轉角、每一扇門,都曾經是安全的象徵,如今卻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身後沒有追兵的腳步聲。
這比有,更可怕。
因為這代表,他們根本不急。
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一切已經結束了。
雨水打在他臉上,混著不知道是雨還是淚。他的肺在燃燒,雙腿發軟,可他不敢停。
他不敢回頭。
因為他知道,只要回頭,他就再也跑不動了。
城堡的後門近在眼前。
那是一條只有家族成員才知道的舊路,通往後山的林道。父親曾在很久以前帶他走過一次,當時只是笑著說:「記住這條路,但希望你一輩子都用不上。」
門被他撞開。
冷風夾著雨水撲面而來。
萊昂跌跌撞撞地衝進黑暗之中。
而在他身後,格雷維斯家的火焰,開始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