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徵募所裡,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它不會慢下來,但也不會留下痕跡。
萊昂很快發現,日子不是一天天過去的,而是一批批人來了,又一批批人走了。那些被選上的騎士候補,在最初的幾個月裡總是特別顯眼——他們的眼神還亮著,說話時會不自覺提到未來,提到哪個領地、哪場戰功、哪個稱號。
半年後,這些人會變得安靜。
一年後,還能留下來的已經不多。
有些人被分派到前線,再也沒有回來;有些人在訓練中受了傷,被判定「不適合繼續投入資源」,於是被送回原籍,帶著一筆不足以養老的補償金,和一段沒有人願意聽的經歷。
萊昂看著這一切。
他站在場邊,替人遞水、收劍、記錄數據,像一塊始終沒被放上桌面的材料。他的名字不會出現在名冊上,也沒有人會在乎他是否還在。
可他一直在。
第一年,他只是模仿。
第二年,他開始在夜裡偷偷修正自己的動作。
第三年,他已經能在場地清空後,完整地把一套基礎劍術走完,哪怕速度依然慢,哪怕身體會在最後幾式發出抗議。
有一次,一名新來的候補無意間看見了他練劍。
那少年愣了一下,忍不住問:「你……不是雜役嗎?」
萊昂停下動作,點了點頭。
「可你的劍術……」那少年皺眉,「不像沒學過。」
「學過。」萊昂說。
「那你為什麼——」
少年沒有說完。
因為他自己已經看見了答案。
萊昂的動作很乾淨,卻缺了一點什麼。不是力量,也不是準度,而是那個讓劍「活起來」的瞬間。
那是靠身體本能完成的東西。
那是天賦。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只是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幾個月後,那名少年被派往邊境,再也沒有回來。
這樣的事情,萊昂看過太多次。
他看著有人從滿懷期待,到滿身傷痕;看著有人終於披上騎士鎧甲,卻在第一次出征後就被抬回來;也看著有人成功晉升,臉上卻只剩下疲憊。
他開始意識到一件事。
成為騎士,不是終點。
只是另一個開始。
第三年冬天,他第一次真正接近那道門。
那天夜裡,徵募所外發生了一起騷亂。幾名醉酒的傭兵在酒館裡鬧事,事情很快失控,有人拔刀,有人受傷。當值的騎士候補被臨時調走,人手不足。
場地裡只剩下萊昂,和一名負責看守的老騎士。
「你。」老騎士看了他一眼,「會用劍?」
萊昂沒有猶豫,點頭。
老騎士丟了一把制式劍給他。
那一刻,萊昂的手指收緊。
不是因為重量。
而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種時候被人選中了。
他跟著老騎士來到酒館後巷。
巷子很窄,地面濕滑,兩名傭兵正壓著一名倒地的平民,刀子已經抵在對方喉嚨上。
「退後。」老騎士喝道。
其中一名傭兵轉過頭,看見鎧甲,咒罵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退開。
另一名傭兵注意到了萊昂,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笑。
「又一個沒上過戰場的。」
那一刻,萊昂沒有思考。
他只是動了。
他出手的瞬間,身體裡某個被壓抑了很久的東西,短暫地連接上了。
不是力量暴增。
而是——他的動作沒有被自己拖慢。
劍揮出去的時候,他沒有遲疑,沒有修正,沒有回頭確認。
那一劍,乾脆利落。
傭兵的刀被打飛,整個人被逼退撞上牆。
時間只持續了一瞬。
下一秒,另一名傭兵反應過來,朝他衝來。
萊昂慢了一拍。
就那一拍,讓他付出了代價。
刀鋒劃過他的手臂,血立刻滲出來。他咬牙撐住,卻再也抓不到剛才那個感覺。
老騎士出手了。
戰鬥在數息之內結束。
巷子重新安靜下來。
老騎士看了萊昂一眼,沒有責備,也沒有稱讚,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剛才那一下,不錯。」
萊昂站在原地,心臟跳得發痛。
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偶然。
那是一道門。
他碰到了。
卻沒有走進去。
那天之後,他開始更拼命地練習。
不是為了重現那一瞬間,而是為了讓身體記住,那種「不拖慢自己」的感覺。
可時間,開始站在他的對立面。
第四年,有人開始問他年紀。
第五年,徵募所換了一批人,新的官員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第六年,他被告知,雜役的年限差不多該結束了。
「你也不年輕了。」官員說,「再這樣下去,只會浪費時間。」
萊昂點頭。
他沒有反駁。
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前一個月,他在徵募所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徽記。
那不是王國的印章。
而是一枚刻著灰色獅鷲的私人紋章。
格雷維斯家族的舊紋章。
萊昂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個紋章,出現在一名貴族的馬車上。
而那名貴族,正是當年「指控」格雷維斯家族叛國的其中一人。
世界,從來沒有忘記他。
只是一直在等他,走到剛剛好被再次踩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