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世界很小。
不是因為房間狹窄,而是因為她的視線只能裝下那麼多。破舊的木樑、低矮的天花板、牆角堆疊的麻袋,還有空氣裡混著的黴味與藥草味,一切都被壓縮成近距離的輪廓。
她躺著。
不,是被放著。
身體很輕,四肢短而不聽使喚,像是還沒學會怎麼配合意志。她想坐起來,卻只換來一陣失衡,頭顱一歪,視線天旋地轉。
她沒有立刻恐慌。
因為她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不是第一次「醒來」。
這是第二次人生。
記憶完整地留在她腦中,清晰得不像幻覺。二十五年的失敗、逃亡、被拒絕、被碾碎——所有她以為會隨死亡消散的東西,全部被帶了過來,像是一整袋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一具幼小的身體裡。
她閉上眼,又睜開。
沒有回到血夜。
沒有回到獵人棚。
她回到了一個更早的地方。
「……醒了?」
有人低聲說話。
聲音從高處落下,帶著疲憊,卻不粗魯。一張臉湊近視線邊緣,輪廓被逆光切得模糊,只剩下一雙有點擔心的眼睛。
那是一個女人。
衣服洗得發白,袖口磨損,手指粗糙,指甲縫裡還殘著乾掉的泥。她的臉上沒有貴族的保養,也沒有戰士的傷痕,只有一種長期操勞後留下的平靜。
「別怕。」女人說,「已經沒事了。」
她想說話。
她想問「這是哪裡」「現在是哪一年」「我叫什麼名字」。
可喉嚨裡只擠出了一點不成形的聲音。
女人顯然早就習慣這樣的反應,只是把她抱得更穩了一些,動作熟練又溫和。那懷抱很暖,帶著一種讓人放鬆警惕的溫度。
這具身體,卻在發抖。
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恐懼終於追上來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能獨自行走、獨自承受後果的男人。她現在的任何反應,都必須透過這具脆弱的身體。
她沒有劍。
沒有名字。
沒有身份。
只有三歲。
女人把她抱到窗邊。
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圍牆,牆內是幾棟修補過無數次的木屋,牆外是灰色的荒地與零散的帳篷。遠處能看見煙霧升起,不是戰火,而是生活——煮食、取暖、勉強維持下去的痕跡。
灰燼邊境。
她在心裡吐出這個名字。
那是一個被世界邊緣化的地方,不屬於任何強國的核心,卻承受著所有被丟棄的人。傭兵、難民、混血、戰爭遺孤……只要沒有去處,最後都會被推到這裡。
而她,現在就在這裡。
「這孩子……一直不哭。」女人低聲對旁邊的人說。
另一個聲音回應了一句,語氣有些遲疑:「會不會是……嚇到了?」
女人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她把她放回牀上,替她拉好薄被,然後轉身去忙別的事。腳步聲離開後,房間重新安靜下來。
她睜著眼,盯著天花板。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立下誓言。
沒有想著復仇。
沒有想著振興家族。
她只是冷靜地做了一件事。
——確認自己還能不能感覺到身體。
她試著動手指。
很慢。
但動了。
她試著收緊腹部。
沒有效果。
這具身體太弱,弱到連最基本的控制都還在發育。
她忽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
如果她現在死了——
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再來一次」。
沒有「下次一定」。
這不是無限的重來。
這是一條只剩一次機會的路,只是起點被往前推了很遠。
她閉上眼。
胸腔裡那股熟悉的沉重感沒有消失,卻被壓在更深的地方。她沒有逃避它,而是把它收好,像收起一把現在還用不了的劍。
等得到時候。
門外傳來孩子的聲音。
吵鬧、混亂、生命力十足。
她聽見有人在笑,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喊名字。
那些聲音落進她耳朵裡,陌生又真實。
她知道。
這裡,將會是她新的起點。
也是她必須重新學會——
怎麼活下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