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云排向遥远的天际,孤阳金照漫天的细雨。暮色幽暗点染阴冷的天,而街上往来的行人鲜有雅致驻足观赏。
墨绿冷石驻起的不只是宏大的建筑,还有现世决绝的冰冷。繁花飞落,清风悠然的世界已被污浊的蒸汽抛弃在历史的彼端了,金阳朗照下的小麦花在田野里泛起微波的日子只有街边苍老无声的白头翁才有记忆。
无论雨色何等轻灵,痹于奔波的人也不会抬眼观赏分毫。因色彩与美好是留给闲适的,而劳累早已支配了人的心灵。
于是清风吹拂的春之细雨,以从未有过的冰冷,落打在这死寂的喧嚣街头。大部分人最终也只是撑起黑黑的伞,匆忙赶着路。
可就连着拥有伞下中等干燥的幸运,也并未赐予每个人。流浪汉蜷着破脏被,缩在商店门畔刮着风的廊道里;卖着火腿肠的商贩偏巧赶上顶棚的破损,雨滴浇进他的烤箱,呲呲作响;而在大街角落裹着大衣瑟瑟发抖的男孩,连属于他的一把伞,也不曾拥有。
“喂,小屁孩。独自一人蜷缩在这里做什么呢。”
长筒雨鞋踩着红砖地上的水坑,妖艳的长衣在雨中显得格格不入。黑发女子叼着烟斗,举着大伞,走到抱着腿缩在角落的小男孩身边念叨道。见男孩连回应都没有,那女人不耐烦地挠了挠头,“起来,大男子汉的,躲在角落有什么用。有什么委屈,先说出来再说,别垂头丧气的。”她不由分说将那小孩拽了起来。
小男孩别过头去。“有什么事快说。”
“要你管。”
“怎么,还有力气顶嘴?有力气顶嘴就精神点。”
小男孩瞪了那不知从哪来的老女人一眼。寒风吹过他沾满冷雨的皮衣,从自暴自弃中被强行唤醒,他立即感到了冰冷与饥饿,肚子相当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
“饿了?跟我去吃饭。也别和我打一把伞了,这还有把唐伞,你拿走自己打着。”
那女人不由分说,递给小男孩一把紫色的唐伞,拉着他走在冷雨飞落的大街上。
女人拉着男孩随便找了家冒着滋滋热气的餐厅坐下来,给他点了份牛肉三明治,自己又要了一杯红茶。小男孩依旧一言不发,蜷缩在座位上发着抖;服务员上餐时带着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这小孩,不过并没有多问什么。
小男孩将餐巾放在腿上,拿起刀叉,将三明治切成小块,用餐叉缓缓送入口中。女人坐在餐桌另一侧皱着眉头打量着他这丝毫不符合湿漉冰冷身躯的优雅动作。
“你是贵族吧?”
那男孩正用餐中的手停了下来,餐叉定在空中不动。这女人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他内心迅速思考着。出于本能的警觉让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逃跑。
“小子,要想装成流浪汉,吃饭就得野蛮一点。你这一副贵族少爷挑挑剔剔的样,谁都能看出来你是谁。还有你这衣服,落魄路人就该穿破衣服,别穿着这么好的衣服招摇过市。”那女人依旧不耐烦地说。“拿着,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穿上它。”
她丢给他一身发了霉的大衣。那大衣比小男孩的身体还大,散发着霉味和臭味。小男孩没有言语,脱下身上早就被打湿的衣服,忍着呕吐的冲动穿上了这件衣服。
“我不问你你家发生过什么,除非有一天你自己愿意对我说。但是你既然要跟着我走,就别轻易死了,不然太丢人。”
清冷细雨零落的将晚,一个衣着华丽叼着烟斗的女人带着一个脏的像泥球一样的小孩走进了东洋人的旅舍。她把他的紫唐伞收在一旁,然后把那小孩丢进了放好热水的浴缸里,像刷脏衣服一样给他洗了身体。她又把给那小孩穿的衣服简单裁剪了一下,用磨损破旧的剪子撕成大致合身的衣服。当晚她从门外扒拉进来一捆干草,把小孩甩在那上面,自己躺倒在羽绒温暖的白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小男孩哪曾枕过这样粗糙破旧的床,当晚他被横呲的草竿扎的生疼;然而他终究还是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躺下来了。窗外冷雨淅淅沥沥的落着,一晚都没有停,正如他那一晚不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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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后。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人呢,躲哪去了。”
妖艳女子推开旅舍的矮墙门,毫不在意形象地呼喊着。她捡回来的这小泥娃娃一点不让她省心,不像同龄孩子一样满地乱爬,也不像流浪汉一样上街乞讨,整日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待着。
“啊,你在这啊。把棍子给我,来吃饭。”
早已习惯普通人生活的小男孩躲在旅馆侧面的廊道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木棍子挥着。女人从他手上一把夺过棍子,把他拎起来夹着带走了。
“我还不想吃饭。”
“少废话,我一会还有事。坐下把饭吃了。”
她把他放在餐桌旁,然后拿出一根面包,又放上两片火腿。小男孩也不说什么,拿起来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剑?”
“快了,别催。我走之前会把剑术传给你的。”
小男孩咀嚼着的嘴停了下来。
“你要走?去哪?”
“回扶桑。我没跟你说过吗?”
小男孩垂下头,一言不发。
女人看着他笑了起来。“怎么?不舍得我走?是谁前几天还在我这闹别扭的?”
“反正不是我。”
“你这小子,做错了事还赖账是吧。”女人调侃地说着。“不想我走就好好说出来啊?难道害羞了?”
“我才没有。”
“真没看出来,你还挺重感情的。少惆怅了,我也不是不会回来,过几天我教你剑术,两三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没好好练,我就打你一顿。行了,快吃饭吧。”
当天夜里。
小男孩在屋内挥着木剑。
“其实本来应该用竹的,但是这地方没有,就用木头替代一下吧。用力!别偷懒!”
女人刚刚给小男孩示范完最基本的挥剑,此刻正盯着他训练。
扣门声突兀地响起,像冷铃铛回荡在飞雪的夜。
“接着练。”
妖艳女人吸了一口烟斗,起身走到门前。看见来者的时候她脸旁便显露出凝重,于是她走出房间,把门虚掩上。
“你怎么来了?”
“政变了。他们来找你了。”
女人心中一沉。“我还有几天?”
“信是六天前发的,所以,大概五天吧。”
“这帮家伙,不给人活路吗?”
“你现在就得走。”
女人沉默了一阵,回头看了看刷着冰冷油漆的房门。
“能逃去哪呢?躲到这里来他们都不想放过我,我去哪里他们都会找上门来的。不能再连累你了,请回吧。”
来者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孔映着烛光模糊可辨,二人一时没有言语。“多保重,大小姐。”
“你也保重。
“怎么了?”
女子进门前就藏好了自己不安的神色。面对着面前这不知经受过什么磨难的小孩,她依旧装作之前泼辣女汉子的形象说道:
“上门要饭的老乞丐,打发走了。你好好练剑,别问这么多。”
说罢她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将自己的脸隐藏在油灯后,她看着眼前这用力挥着沉甸甸木剑的小孩。
“小子,明天我就教你剑术,你做好心理准备,这会比地狱还恐怖。”
“我知道了。”小男孩稚嫩的嗓音中头一次透露出兴奋。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呢?嘛,她也不难猜到就是了。
已经失去了一次容身之所,如今又要被她这个性格恶劣的女人再抛弃一次。这孩子会不会一蹶不振呢?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她苦笑着望向窗外异国的月。自己屋舍竹林细缝间的疏朗月光,好久不曾见到,也永难再见到了。
要是可以不背负着这些自由地活着就好了。
算了,都到今天了,抱怨也没意义。
只是,看不到这孩子长大的样子,还是有点遗憾。
希望他能不要活在复仇之中吧。
三天的时间似虚若幻,眨眼便如长河流水般流逝而去。
“那我这就离开了。钱财留给你了,剑术也交给你了,记得练。”
“才不用你说。”
女人点着烟斗站在旅社前,伸手用力揉了揉那脏兮兮的小男孩。
“听好了,接下来这几天,别到处乱转,在这旅社里躲好了。过个几天再出来玩,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你不是嘱咐过一遍了吗?”
“再嘱咐一万遍你也给我听着。”
远处殷红的车马缓缓驶来。女子知道到了分离的时候了。
“那就多保重了,小毛孩。好好活下去,你还有事情要做吧。”
小男孩没有言语。
“啊,对了。这把紫色的唐伞你拿好了。这伞我还算是喜欢,分别在即就赠给你,省得你寂寞。”
“我才不会寂寞呢。”
“好了好了,那我这就走了。记得练剑,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还得看你剑术练的怎么样呢。”
“我知道我知道。”
马车吱呀吱呀停在旅社的门前,棕鬓马的马蹄敲打着石砖地。女子轻松地登上车去,仿佛自己只是要出门社交的妇人;然而男孩的脸色已然忧郁。
“行了,别伤心了。”
“那个,关于我家里的事——”
“下次见面再说。你记住了,不要被人的过去束缚了自己,生命有的是可以遨游的空间。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我知道了。”
女子见小男孩实在伤心,终究还是露出了悲伤的内心。她走下车抱了抱那脏兮兮的泥娃,然后说:“好了,三年之后见。”
“约好了?”
“嗯,一言为定。”
她勉强自己撒着谎。谎言破碎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她也不知道。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远去。女子从车窗探出头,望向站在旅社门口久久不肯离去的小孩。
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在天云疏朗,长光落寞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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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浪漫,花歌不止。
这是扶桑幽美的春日。
外乡人打着紫色唐伞,腰间挎着白身刀鞘,穿着木屐走在乡间林荫路上。金色的秀发、深目高鼻的面容,引得凡过路的人都侧目相视。
他优美而平稳地迈着步子,如过路的客人般脚步欢快。没过一会他就走进群山脚下一处静谧的村落里。
在一处酒家坐下,他将唐伞收起轻放在桌上,动作熟练中带着怜爱。“拿酒来。”他熟练地说着当地语言。
那酒馆的主人不多时便取了酒来,放在他身前,又接着在他对面坐下。
“从西洋来的?”他热切地问道,丝毫不拘于传统的礼节。
“正是。”外乡人微微倾身点头,他和睦的脸旁仿佛带着笑容。
“那可真是遥远的旅途。既然到这儿来了,就好好享用我们的美酒,这是用琼花蜂蜜与山间清泉酿成的好酒!”酒馆主任赤裸的上身披着几匹白布,豪爽地大声说道。
“的确如此,真是好酒。良辰自古便配这佳酿,又是清风吹拂,山林隐动,是个好地方。”外乡人真心感叹道。
“您这番话语,可不像是外邦人所说的话啊。”酒馆主的眼神变得有些精锐。
“啊,只是在下在西洋时爱慕东洋的文化,向人讨教过一番而已。和真正的本地人比,还差很远。”外乡人低头作出歉意的模样。
“原来如此,拿到这里来就更该好好享乐了,请喝酒吧!”
待外乡人饮毕,起身撑起唐伞并道了谢,迈开步子走远之后,那酒馆主就收起他脸上灿烂的笑容,怀着不安赶忙走进后院。打开一处秘井,他费劲将肥胖的身躯挤进那通向地下的管道里,然后钻过一系列曲折的小道,最终到了一处更奢华洁美的密道洞口。
他紧急地敲打着洞门,敲击声连续密切,组成特殊的密语。不一会那洞口变打开了,打开它的是梳着武士头的中年男子,穿着颇有力量的丝绸常服。
“我有情况要跟大人汇报。”
“说。”
“那女人的遗孤来了。”
武士的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属实吗?”
“刚刚来了一个打着紫伞留着金发的西洋人,操着一口流利的东洋语,身高面相都同那通缉令一模一样,而且还散着武人特有的气息。”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不要慌张。我们会处理。”
武士说罢便把洞口关上,然后急匆匆跑进青瓦白壁的正屋内。
“着急什么!有事情也稳下来再说。”
屋内两名老者正饮着茶水,古香渺渺燃烧,清新而朴雅。见武士踉跄急躁地跑来,坐在主位年纪更长的那人开口喝斥道。武士立即缓了脚步,到正屋中央跪坐下来,然后带着一丝急躁说道:
“那女人的遗孤来了。”
两名老者方才平和的神情瞬间不见,严肃与惊惧在他们脸上闪过。“消息可属实?”
“是一个酒夫来报的,他说,有打着紫伞精通东洋文化的西人武夫来他家饮过酒。”
老者相互对视了一下。他们心中最担忧的事情无可避免地发生着,这从他们决心叛乱杀死主公的日子就已经注定。“那女人,死了也不省心!”其中一人骂道,“现在怎么办?”
“把武士们都召集起来。他是来杀我们的。再找找他现在在哪,趁他不注意先杀了他。”
“是。”
“我们明明已经算无遗策了,偏偏没想到这女人在西洋还收养了一个孩子。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这个男娃的存在,以致他长大成人,还成了西洋巴伦男爵家的灭门凶手。”
“家主阁下,您是否要亲自上阵对付他?”
“这是当然。老身虽然已经活动不便,但到底还是武士,该杀的人我会亲自杀掉的。去取我的刀来,我们就等着他上门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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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的消息迅速放出。然而这外乡人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丝毫不见踪影。除了酒家以及两三路人之外,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未曾离开,也不知所在。这诡异的情况令那些武士心中发慌,他们直觉感到灾难的临近。其中一些人甚至开始向着亡主悔过,希望得到亡主,亲手死在他们手上的旧主人的原谅。
另一侧,不为人知的屋舍顶上。花枝长的很高,伸到了外乡人青蓝的长衫上。外乡人伸手采来绽得正艳的花,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轻幼的女声天真烂漫地响起。一个蓝发的少女从天空中幻化出身形,落在那外乡人身旁。
“这里的花很美。”
她说道,嗓音虽柔和但却令人感到阴寒。这是自然的事情,因为她绝非人类,而是唐伞所化的妖。
“是啊。”外乡人怅然说道。
“你想起大姐姐了?”
“很难不想啊。这里是她的家。”
“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到这里来面对她的一群杀父仇人吗?可算了吧。”外乡人笑道,然而即便是那笑声中也带着几分落寞。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还并非最佳的状态。
要是他能多有一些时间,就好了。
此时那伞的妖将伸上屋顶的花枝攀折下来几枝。幼小的双手笨拙地窝折着花枝,逐渐扭成一个花环的形状。外乡人在一旁笑着看着那妖怪生疏的动作,仿佛在看他的孩子第一次玩新游戏一样。
当年救他的女子看他挥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吧。他想。
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他曾经最恨这样的大人了。
既然明知要分开,那就好好说出来啊。
当三年之约到来,而她没有出现的时候,他曾这样在心中质问着她。明明就是永别了
为什么还有给予他虚假的希望呢?
好好说出来啊混蛋。
结果现在的他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也笑着看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人笨拙地玩着花,不知道分离的将近。
但他现在知道了,当年的她绝不是带着虚假和欺瞒不说出这残酷的真相的。
这是带着深切爱意的欺瞒,是说不出的道别。
“完成啦!”
“哦?就看我做了一遍就学会啦?真聪明啊。”
“我给你戴上!”
那伞的妖将有些歪斜的花环戴在外乡人的头顶。外乡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隐藏着他的内心。
真抱歉啊,要是能陪你长大就好了。
这也是我最后的遗憾了。
夜色朦胧,月华轻洒。
“还不动手吗?”伞的妖怪带着困意躺在他的腿上问他。
“不急,不急。”
“我好困,我要先睡一会。”
“好好。”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那伞的妖怪在白天玩得累了,趴在他的腿上闭上眼,不一会就睡着了。天空的月将清光洒在她美丽的脸颊上,仿佛白纱落下妆成她的被子。
外乡人叹了口气。他从行囊中取出早就备好的小羽枕,垫在伞幼小的头下,又将她的本体,那柄紫色的唐伞轻轻放在一旁。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地上拿起长剑,深呼吸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放在伞的身旁。他原以为他有机会将这封信亲自交给她的,可惜天意不遂人愿。也罢,也罢。
这一次一切的仇恨都可以清了,他活不到那晴朗的阳光下了,可她还可以。忘记这一切纷争开心活下去吧,名为多多良小伞的妖。
他这样向着月华祈祷,随后纵身跃下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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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朗照。小伞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她起身,伸了个懒腰。
诶?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是什么呢?对了,是复仇的最终一战。
真是的,大人总是不带着她看最精彩的打斗,就这样让她睡着了。
她略有些生气,嘟起小嘴,打算看见他的时候好好地跟他赌气闹闹别扭。
血腥味在空气中漂浮。小伞四下望去,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难道是还在睡觉?
她拿起她的本体,从空中飘下,落在院子里。院落里已经遍是死尸,不过她已经见惯,倒也不怕。
只是,他在哪呢?
她从幽深的庭院里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沿途她呼唤着他的名,那声音在群山中孤独地回荡。她探进一家又一家遍布尸体的庭院,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寻遍了整个村落,找遍了每一间屋舍,他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他去了哪里啊?
她开始感到烦躁和不安。她的呼唤声逐渐密切而恐惧,她的动作越来越仓促急迫。去了哪里?去了哪里?他难道不要她了吗?她不禁这样想到,又赶忙甩甩头扑灭自己的想法。
可他真的不见了。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她的不安越来越盛大。就在这一切都要达到顶端的时候,她在全村落最大庭院的角落,看见了他的身影。
那身影上满是鲜血,已然一动不动了。
她惊恐地飞上前去,触摸着他的脸旁。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已经不能听见。泪水头一次从这年幼妖怪的眼眶中飞洒落下,她拼了命地紧紧抱着他。
碎散的悲鸣、连续的抽泣、悲伤的呜咽杂乱无章地想起。她哭着,从未如此悲伤的哭着,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的意识已经模糊。
在这艳阳初照,庭花盛开的春日,群山回荡着她悲伤的哭泣。
哭吧,请哭吧。
如果那外乡人还活着,一定会这样说。
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哭泣了。终将到来的分别一定会唤起人痛彻心扉的悲伤,但这悲伤在人的生命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时烟云。
而这一切之后,在无数仇怨散尽的春日,这名为伞的妖可以不用背负着什么而开心地活着了。
所以,请哭吧。
哭尽昨夜的悲愁,哭尽现世的泪水。
然后,把笑容留给明天。
那伞妖怪的哭声就这样回荡在静谧的群山,遥远地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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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小伞终究是哭累了,趴在那外乡人的腿上沉沉睡去。
待她再次转醒,已是夕阳落日。
她从他身上无力地起身,看着这如同她父亲的人;她从一旁拿来铁锹,费力在地上挖出一个洞穴;她亲手用竹席将他掩盖起来,然后送入那土中;她将他的躯体埋葬在这无人的院落飞落的庭樱下。
她无神地走到她昨夜睡下的屋顶,将他留给她最后的一点东西清理好。
这时她看见了那封信。
信并不长,只有几行:
敬启。
交给你这封信的时候,我会在你旁边吗?也许会吧。我当然是希望能亲手做到这一点,但也许我不能够做到。
无论如何,这是一封赠给你的信。你不是曾问过我为什么要复仇吗?问过我为什么不平和地活着。
因为我背负着的不只有我自己的命运,还有我的生父生母的,还有我至亲的继母的血海深仇。
如果正常来说,我会一辈子活在仇恨中吧。
但是并不是。你那亲爱的大姐姐曾经告诫过我,不要被人的过去束缚了自己,要好好活着。
我也将这句话送给你。
我背负着太多仇怨了,我恐怕不能得到幸福了。但你绝不是,你是唐伞的妖怪,是新生的生命。仇怨什么的,我会将它们都斩断的(笑脸),而你就不需要这些了。
你要好好活着。
带着我的,我父母的,你的大姐姐的期望与爱,好好活下去。
你是天真可爱的妖怪。
多多良小伞。
约翰·巴伦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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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在现世再没人见过那顶尖的西洋武士,也没人见过他手边形影不离的紫色的唐伞。
只有在万物寂的幻想乡里,在人间之里的小孩子之中,还传唱着一个吓不到人的唐伞妖怪的故事。
她总是以被遗弃的付丧神自称,而且她以此为骄傲。
因为她才不是真的被遗弃了。
那是她如生父般的人,连同无数他之上的人。
所赠于她的,名为被遗弃的爱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