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最先恢复的,是模糊的天花板。
木质横梁,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中延伸出诡异的阴影。
苏妙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带来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生理反馈,眼皮闭合的力度、睫毛扫过眼球的触感、视域边缘的弧度,全都与记忆中的身体对不上号。
他尝试坐起身。
不,是她。
身体在发出抗议。
腰部支撑的力量分布异常,手臂抬起时肩关节的活动轨迹不同,胸口沉甸甸的重量更是陌生到令人恐慌。
苏妙僵住了,维持着半起的姿势,让视线缓慢下移。
首先入眼的是一双手。
女性的手。
皮肤是冷调的瓷白,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手腕处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银铃铛。
她——苏妙强迫自己使用这个代词——盯着这双手看了十秒,然后缓缓翻转手掌。
掌纹细密而清晰。生命线很长,几乎贯穿整个手掌;智慧线蜿蜒曲折,末端分出数条细枝;感情线……她没再细看。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掌更宽,指节分明,右手虎口有一道陈年的烫伤疤痕,是大学时在实验室留下的。而现在这双手,完美得像橱窗里陈列的人偶部件。
呼吸开始急促。
苏妙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也陌生,胸腔扩张的幅度、空气流入的速度、甚至呼吸时轻微的鼻音,全都不是自己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用理智梳理现状:感官正常,思维清晰,没有外伤疼痛,但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
第一个假设:做梦。
她掐了一下手背。痛感清晰而尖锐。
第二个假设:精神疾病发作。
但周围环境太过真实。
她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淡淡香气——像是某种干花混合着旧书的味道。
能听到窗外隐约的鸟鸣,以及远处模糊的车马声。
能感受到身下床单的柔软质地,是某种丝绸与棉混纺的面料。
第三个假设……
苏妙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彻底坐起身,掀开身上盖着的鹅绒薄被,双脚落地。地板是深色的实木,触感温凉。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裙,领口和袖口镶着蕾丝边,裙摆垂到小腿中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皮肤都呈现相同的冷白色调。
她站起身。
身体摇晃了一下。重心不对,平衡感需要重新校准。她扶着床柱站稳,等待那阵眩晕过去。然后,她开始观察这个房间。
一间维多利亚风格的卧室。
面积不小,约莫三十平米。四壁贴着暗红色底金色花纹的墙纸,墙角摆着一座黄铜包边的壁炉,此刻没有生火。正对着床的是一扇拱形窗户,挂着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此刻半掩着,透进些许午后昏黄的光线。
左侧墙边是一排橡木衣柜,右侧则是一张梳妆台和一面等人高的穿衣镜。
苏妙走向镜子。
每一步都很别扭。
髋部的摆动方式,脚步落地的重心,裙摆摩擦小腿的触感——全都是陌生的。她花了整整十五秒才走到镜子前,然后抬起眼。
镜中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冷白皮,像从未见过阳光。头发是纯黑色的,长及腰际,发尾微卷,此刻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五官精致得近乎不真实:眉形细长如远山,眼窝深邃,瞳孔是罕见的暗金色,在昏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色淡,此刻微微抿着。
一张堪称绝美的脸。
但苏妙盯着这张脸,胃部开始翻涌。
这不是他。
镜中的女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气质冷冽,即使穿着睡裙、头发散乱,依然有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她的眼神——苏妙看到镜中那双暗金色眼睛里的情绪——混杂着震惊、困惑,以及一种极力压抑的恐慌。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镜中的女人也抬手。指尖触碰到脸颊的皮肤,触感细腻光滑,但对她而言,就像在触摸别人的面具。
“冷静。”她对自己说。
声音出口的瞬间,她又僵住了。
女性的嗓音。音色偏低,带着某种慵懒的沙哑感,吐字时有种奇异的韵律,像在吟诵诗句。
这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更沉稳,语速更快,带着多年职场历练出的程式化礼貌。
苏妙闭上眼,深吸三口气,再睁开。
镜中的女人也睁眼。
暗金色瞳孔里,震惊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评估性的锐利。
好。
第一步:接受现状。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别改变,环境未知。恐慌无用。
第二步:收集信息。
她转身,不再看镜子,开始系统地搜查房间。
先从梳妆台开始。
台面铺着一块深紫色天鹅绒布,上面摆放着几样物品:一把银质梳子,梳齿间缠着几根黑色长发;一个打开的珐琅首饰盒,里面空荡荡;一瓶香水,玻璃瓶身呈泪滴状,标签上写着花体法文“Rêve Noir”——黑色梦境;还有一个相框。
苏妙拿起相框。
照片是黑白的,边缘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画面中是两个女人。
左侧是镜中这张脸的主人——黑色长发,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腰长裙,表情淡漠地直视镜头。
右侧则是一个粉色波浪长发的少女,穿着女仆装,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照片背景似乎是某个花园,远处有模糊的喷泉轮廓。
苏妙仔细看那个粉发少女。她的脸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空洞。营业式微笑——苏妙脑中冒出这个词。那笑容挂在脸上,却未抵达眼底。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优雅流畅:
“与温妮莎,摄于1901年夏。”
温妮莎。这应该是粉发少女的名字。
1901年。
如果照片是当时拍摄的,那么镜中的女人至少已经……苏妙快速计算,现在是哪一年?她需要日历。
她放下相框,拉开梳妆台的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是一些零碎首饰:珍珠耳环,银质胸针,几枚镶嵌着暗色宝石的戒指。第二个抽屉里是针线盒和几卷缎带。第三个抽屉——最底下的那个——上了锁。
小巧的黄铜锁,样式古老。苏妙在梳妆台面上寻找钥匙,无果。她试了试用力拉开,抽屉纹丝不动。锁很结实。
她暂时放弃,转向衣柜。
打开第一扇柜门,里面挂着一排衣服。全是黑色。黑色长裙,黑色外套,黑色披肩,甚至黑色的手套。款式从维多利亚时代的繁复裙装到现代简约的连衣裙都有,材质从丝绸到羊毛,唯一的共同点是颜色。
仿佛衣服主人老是参加葬礼似的……
第二扇柜门后是内衣和袜子,整齐叠放。
第三扇柜门——
苏妙拉开它时,动作顿住了。
是一件纯黑色的乌鸦羽毛斗篷。
斗篷的领口别着一枚银质胸针,造型是一只展翅的乌鸦,眼睛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斗篷下方挂着一顶宽檐黑纱帽。
诡异,但不意外。
从房间的装饰风格、镜中女人的气质、那一柜子的黑衣来看,这显然不是普通人的居所。
苏妙关上柜门,继续搜索。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黄铜台灯,灯座雕刻成缠绕的蛇形。
抽屉里有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她翻开笔记本。
大部分页面是空白的。只有前三页有字。
第一页写着日期:“契约开始日”,后面是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某种编号。
第二页是一行诗句般的句子:“万物皆有价,或予或取,此为平衡。”
第三页则是一段更像是备忘录的文字:
“温妮莎可信。
商店需每日巡视。
勿向客人透露契约内容。
银铃摇响,她会出现。”
银铃。
苏妙猛地想起手腕上的红绳。她抬起手,那枚小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声,清脆如碎冰。
所以这是召唤那个“温妮莎”的工具?
她放下笔记本,环顾房间。
信息还太少。照片、香水、笔记本上的只言片语——这些拼凑不出完整的身份。她需要更多。
壁炉架上摆着几个陶瓷人偶,造型都是穿着各洲传统服饰的小人。书架在房间的角落,她走过去。
书脊上的标题大多是外文:法文、德文、拉丁文,甚至有些文字她根本不认识。
她能辨认出的几本包括《怪异分类学简史》《愿望实现与代价平衡原理》《大西洲地理志(1900-1950)》。这些书名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这里不是普通世界。
她的手指划过书脊,停在一本较薄的书上。书名是《新居民指南:大西洲生活须知》。她抽出来,翻开扉页。
出版日期:1998年。
所以现在是1998年之后。具体哪年未知,但从房间的陈设看,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苏妙快速翻阅指南。书里介绍大西洲的基本情况:这个在1900年被“重新发现”的洲陆,如何成为国联特许的“特殊行政区”,如何允许各洲移民在此定居,同时又有“某些特殊存在需隐于暗中”的模糊条款。
她合上书,放回原处。
信息量已经足够推断出一个轮廓:
她在一个被称为大西洲的地方,占据了一个显然不是普通人的女性的身体。这个女人——从照片看至少活了一个世纪——拥有一间“商店”,与一个叫温妮莎的女仆有契约关系,而她(苏妙)自己,似乎也与这女人有某种“契约”。
只是这个大西洲是我熟知的那个吗?
笔记本上写的“契约开始日”,恐怕就是指她占据这身体的时刻。
那么,原来的苏妙呢?
记忆碎片般涌回:加班到凌晨的疲惫,街边小丑递来的传单,那家叫“万有,或乌有”的商店,黑衣女人的占卜,被告知即将死亡的震惊,然后是交易——暂借身体,换取新生。
还有那张半张的黑卡。
苏妙下意识摸向睡裙的口袋,空的。她快步走回床边,掀开枕头,查看床垫缝隙,甚至跪下来看床底——什么都没有。
黑卡不在身上。
是被原来的女人拿走了?还是遗落在了某个地方?
她重新站起身,拍掉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冷静,苏妙。现在不是纠结黑卡的时候。你需要先站稳脚跟。
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又发出轻响。
温妮莎。
笔记本上说她“可信”,但也说“勿向客人透露契约内容”。这意味着什么?温妮莎知道契约的存在,但可能不知道具体内容?或者她知道,但不能对外说?
苏妙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
窗外是一条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是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建筑。天色已是傍晚,街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投下暖色光斑。行人不多,偶尔有马车驶过——是的,马车,而不是汽车。街对面的店铺挂着“草药与香料”“古董修复”“定制裁缝”的招牌,橱窗里点着煤气灯。
一切都透着一股时代错位感。
她放下窗帘,回到房间中央。
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否摇响银铃。
摇,就意味着要面对温妮莎,面对这个未知世界的第一个接触者。不摇,就意味着继续独自在这个房间里摸索,像盲人在迷宫里打转。
苏妙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银铃。
铃铛很小,做工精致,表面雕刻着细密的螺旋花纹。红绳系得结实,但不会勒手。她抬起另一只手,食指轻轻触碰铃舌——
停住了。
她在害怕。
承认这点并不难。
占据陌生身体,身处未知环境,失去所有熟悉的社会坐标——任何人都会害怕。但恐惧不能成为停滞的理由。
苏妙闭上眼,回想自己死前的最后时刻:雨魔膨胀如楼的右手,赤渊纵横的剑气,飞刀刺入胸膛的冰冷,然后是卡车碾过的剧痛——以及更深的黑暗。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这条命,是借来的,是交易换来的。那么,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她睁开眼,暗金色的瞳孔里已无犹豫。
食指勾住铃舌,轻轻一拉——
“叮。”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并不响亮,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声音消散后,房间陷入更深的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妙等待了十秒,二十秒,半分钟。
就在她以为铃铛失效,或者所谓的“召唤”只是某种隐喻时,她感觉到了——
空气的流动改变了。
不是风,而是某种更细微的扰动,像是水面上泛开的涟漪。房间角落的阴影开始扭曲、拉长,然后从中走出一个人影。
粉色的波浪长发,黑白相间的女仆装,面无表情的年轻脸庞。
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温妮莎站定在房间中央,距离苏妙三步远。她右手提起裙摆,左脚后撤,微微屈膝——一个标准的维多利亚时代屈膝礼。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看向苏妙,脸上挂起营业式微笑。
“晚上好,店主大人。”声音平静无波,“温妮莎听候您的吩咐。”
苏妙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
但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她学着镜中女人的模样,微微抬起下巴,让声音保持那种慵懒的沙哑感。
“温妮莎。”她说,“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