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妙维持着那个微微抬下巴的姿态，暗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三步之外的少女。
温妮莎保持着屈膝礼后半起的姿势，湛蓝色的瞳孔平静地回望着她，脸上那副营业式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像一副精心绘制后贴在脸上的面具。
时间在昏黄的房间中缓慢流逝。窗外传来远处马车驶过的辘轳声，街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深色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暖黄色光带。壁炉架上的人偶静默地俯视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三秒。五秒。十秒。
苏妙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让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不是微笑，更像是在思考某个有趣问题时的微表情。
然后，她缓缓转身，走向梳妆台旁的雕花扶手椅，黑色睡裙的裙摆随着动作划过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必多礼。”她说，声音保持着那种慵懒的沙哑，但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个音节都吐得清晰而从容，“过来坐。”
温妮莎直起身，动作依旧标准得像机械。
她没有走向另一把椅子，而是上前两步，停在距离苏妙大约两步远的位置——一个既能清晰听清指令，又保持恰当社交距离的位置。
“我站着就好，店主大人。”温妮莎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按照惯例，汇报与指令传达时，我应保持侍立姿态。”
惯例。
苏妙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她将身体向后靠进扶手椅的软垫中，右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托着侧脸，做出一个看似放松、实则便于随时调整姿势的姿态。
“惯例。”她重复这个词，让它在唇齿间多停留了一瞬，“那么，按照‘惯例’，我现在应该询问什么？”
这是一个双重试探：第一，测试温妮莎是否会直接指出“您与往常不同”；第二，如果温妮莎不指出，那么她的回答会透露“往常”的标准流程是什么。
温妮莎脸上的微笑弧度没有任何改变。
“按照惯例，”她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您会在召唤我后，询问今日商店的预约情况、库存异常波动、或者是否有‘特殊客人’的到访记录。”
她的回答避开了对苏妙异常的指认，直接给出了三个可能的“惯例选项”。
这意味着要么温妮莎真的没察觉异常，要么她察觉了但选择不点破——无论是哪种，都给了苏妙继续周旋的空间。
苏妙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库存异常波动。”她说，同时观察温妮莎的反应，“详细说说。”
“是。”温妮莎微微颔首，
“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三号仓库的‘寂静之笼’能量读数下降百分之三点七，符合正常逸散范围；七号展柜的‘影缚’使用记录新增一次，使用时长四十七秒，已记录在案；地下密室的‘契约躯壳’维持装置运行稳定，生命体征监测无异常。”
她汇报得流畅而精确，像在背诵一份技术报告。但苏妙敏锐地抓住了最后一个词。
契约躯壳。
那具完美的男性身体——她在水晶棺中见过的。温妮莎知道它的存在，并且将其列为常规汇报项。
“契约躯壳。”苏妙重复道，她让声音里掺杂进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不是全然的陌生，而是像在确认某个细节，“它的状态……比上次检查时如何？”
又一个试探。
如果温妮莎回答“与上次检查时一致”，那就意味着苏妙之前已经检查过；如果温妮莎给出具体对比数据，那说明她默认苏妙记得上次检查的结果。
温妮莎沉默了两秒。
这两秒钟里，房间内的光线似乎暗了一瞬。窗外的鸟鸣声停了，远处街道的嘈杂也变得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温妮莎开口了。
“店主大人，”她说，声音依旧平静，但苏妙察觉到某种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语调，而是她湛蓝色眼睛深处的某种东西，像冰层下的暗流，“您无需用这种方式试探我。”
直球。
苏妙的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但她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托着侧脸的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哦？”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带着些许玩味，“哪种方式？”
“用模糊的提问来测试我的反应，用模棱两可的措辞来掩盖您的记忆缺失，用模仿来的姿态和语气来伪装成‘桂妮薇儿大人’。”
温妮莎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您做得不错——仪态有七分相似，语调有五分，措辞习惯有三分。但您忘记了一点。”
她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打破了之前维持的距离。
现在她站在苏妙面前不足一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扶手椅中的苏妙。昏黄的光线从侧面打在她脸上，让那张挂着营业式微笑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
“桂妮薇儿大人，”温妮莎说，“从来不会称那具躯壳为‘契约躯壳’。她叫它‘备用零件’，或者‘无聊时做的小玩具’。”
房间彻底安静了。
苏妙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女性的呼吸声，比记忆中更轻浅，但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受到血液在耳膜处鼓动的节奏，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扶手椅木料的微凉触感。
她维持着托腮的姿势，仰头看着温妮莎。
暗金色的眼睛对上湛蓝色的眼睛。
三秒后，苏妙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极浅的弧度，而是一个真正的、放松的、甚至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
她放下托腮的手，身体向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打破了之前模仿的“桂妮薇儿式慵懒”，显得更随意，也更……像她自己。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声音里的沙哑还在，但那种刻意的韵律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平实、更接近苏妙原本说话方式的语调。
“您醒来时。”温妮莎说，她向后退回原来的两步距离，重新恢复侍立姿态，
“这间卧室的所有物品都与我‘连接’。您触碰相框、翻开笔记本、查看衣柜时，我都能感知到。一个失忆的桂妮薇儿大人或许会做这些事，但一个失忆的桂妮薇儿大人不会用那种眼神看镜子——那不是困惑，那是恐慌，混杂着认知失调的评估性注视。”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真正的桂妮薇儿大人，从来不用香水瓶上的法文标签来确认物品信息。她闻一下就知道那是什么。”
苏妙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她说，“那么，我们跳过试探环节。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用你能告诉我的最直接的方式解释。”
温妮莎脸上的营业式微笑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消失，而是弧度稍微加深了那么一毫米，像是对苏妙干脆态度的某种认可。
“首先，”她说，“请允许我确认一件事：您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死亡？”
问题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苏妙的意识。
死亡。
记忆的碎片再次涌来，但这次更清晰：雨夜，膨胀的怪物手臂，飞刀刺入胸膛的冰冷，然后是卡车碾过的剧痛——
“我记得。”苏妙说，声音很平静，但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我被卷入一场……战斗。一个叫雨魔的怪物，一个用剑的女人。我被飞刀刺中，跌到马路上，然后被车碾过。”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我死了，对吗？”
“是的。”温妮莎说，“根据契约记录，您的死亡时间是昨晚二十三点四十七分。死因：胸腔贯穿伤合并多脏器碾压破裂。死亡地点：大西洲第七区梧桐街与枫林大道交叉口。”
每一个词都冰冷而精确。
苏妙感到胃部一阵收缩。但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她说，“我现在是鬼魂？还是说……”
“您是‘契约者’。”温妮莎接过话头，
“在您死亡前大约一小时，您来到了这间商店——‘万有，或乌有商店’。您与店主桂妮薇儿大人进行了一场交易。
“交易内容的核心是：她暂时将身体借予您使用，并承诺在契约完成后，为您提供一具全新的、符合您要求的躯壳。作为交换，您需要在这段期间内，以‘桂妮薇儿’的身份经营商店，履行店主的职责。”
她说话时，右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皮质文件夹。文件夹很薄，表面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桂妮薇儿大人留给您的信。”温妮莎将文件夹递到苏妙面前，“以及，契约副本的第一页。她说，在您‘醒来并表现出基本理智’后，交给您。”
苏妙接过文件夹。
皮质触感温凉而细腻。她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一张信纸，纸质厚重，边缘有手工压制的暗纹。上面的字迹优雅流畅，与笔记本上的字迹相同——属于真正的桂妮薇儿。
“致新任契约者：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接受了我的提议，并成功完成了灵魂转移。恭喜你，你拥有了第二次生命——虽然是借来的。
以下是几条你需要知道的事：
第一，你已死。你原本的身体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就算强行复活，也会在痛苦中很快再次死亡。所以不必怀念过去。
第二，你现在使用的身体是我的。它具有一些‘特殊性质’，具体是什么，随着时间推移你会慢慢发现。但请记住：这身体的所有权依然归我，你只是租户。请妥善保管。
第三，契约期限为一年。在此期间，你需要以‘桂妮薇儿’的身份经营‘万有，或乌有商店’。商店的规则、库存、客人记录等，温妮莎会协助你熟悉。你不必完全模仿我——事实上你也模仿不来——但至少不要让客人怀疑店主换了人。
第四，温妮莎是我的女仆，也是商店的管家。她值得信赖，但她的忠诚首先是对商店和我。只要你遵守契约，她会全力协助你。如果你试图破坏契约……嗯，你不会想尝试的。
第五，契约完成后，你会得到一具全新的身体。性别、外貌、年龄、种族——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你可以提出要求。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第六，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契约内容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包括客人、路人、偶然结识的朋友，甚至某些看似官方的人员。一旦泄露，契约自动作废，你的灵魂将无处可归。
最后，享受你的新生吧。虽然只是租来的。
——桂妮薇儿”
信到此结束。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地点，只有那个签名，笔锋锐利得像刀锋。
苏妙盯着那几行字，反复读了三遍。
每一个词都在确认她最深的猜测，同时抛出一连串新的问题。
她死了，但又没完全死；她有了新身体，但不是自己的；她要扮演另一个人一年，然后才能获得真正的重生；她有一个助手，但助手的忠诚有条件；她必须保密，否则会彻底消失。
以及，那具承诺中的新身体——她在密室里见过的那具完美男性躯壳。
“契约副本。”苏妙说，声音有些干涩。
温妮莎点头，示意她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纸材质不同，更像是某种半透明的羊皮纸。上面用暗红色的墨水写着几行字，不是手写体，而是某种规整的印刷字体：
契约编号：C-1998-0731-02
缔约双方：
甲方：桂妮薇儿（商店所有者）
乙方：苏妙（原身份编号：大西洲第七区居民ID-7703-8856）
契约核心条款：
1. 甲方提供临时身体（代号：G-01）供乙方使用，使用期限自1998年7月31日起，至1999年7月30日止。
2. 乙方在此期间需以“桂妮薇儿”身份经营“万有，或乌有商店”，履行店主职责。
3. 契约期满且乙方履行完毕义务后，甲方为乙方提供定制躯壳一具（规格见附件A）。
4. 任何一方违约，契约自动终止。乙方违约后果：灵魂剥离，归于虚无。
附加条款：
· 乙方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契约内容。
· 商店运营需遵循《商店基本守则》（见附件B）。
· 温妮莎（雇员编号：E-1887-0101）作为监督与协助者。
最下方有两个签名栏。
左侧签着“桂妮薇儿”，字迹与信上相同。右侧的签名栏是空白的。
“您需要在这里签名。”温妮莎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一支黑色的羽毛笔，笔尖沾着暗红色的墨水——与契约上的墨水颜色一致，“这是确认您已阅读并接受契约条款。签完后，契约正式生效，您将获得商店的临时管理权限。”
苏妙接过羽毛笔。
笔杆是某种深色木材，触感温润。笔尖的金属泛着冷光。她盯着那个空白的签名栏，手停在半空中。
一旦签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但话说回来，从她在这个身体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抬起头，看向温妮莎。
少女依旧站在两步外，脸上挂着那副营业式微笑，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像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温妮莎。”苏妙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如果我拒绝签字，会怎样？”
“契约将视为未成立。”温妮莎回答，“您的灵魂会从这具身体中剥离。由于您原本的身体已经死亡，您的灵魂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自然消散。换言之，您会迎来真正的、永恒的死亡。”
她说得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下雨需要打伞”这样的事实。
苏妙点了点头。
然后她俯身，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妙
两个字，中文，用她习惯的连笔写法。
黑色的墨迹在暗红色的契约上显得格外醒目，与旁边“桂妮薇儿”那个优雅的花体签名形成鲜明对比。
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契约纸上的文字突然泛起了暗红色的微光。光芒持续了三秒，然后彻底隐入纸中。
整张纸的质感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厚重，更有质感，仿佛承载了某种不可见的重量。
温妮莎上前一步，接过契约，仔细查看签名，然后点了点头。
“契约确认生效。”她说，同时将契约收回文件夹，“从此刻起，您正式成为商店的临时管理者，享有相应的权限与义务。我会协助您熟悉一切。”
她顿了顿，补充道:“按照桂妮薇儿大人的吩咐，在契约生效后，我应该向您说明几项基本规则。”
苏妙将羽毛笔递还给她，重新靠回扶手椅中。
“请说。”
“第一，商店的营业时间是每日下午两点至午夜十二点。除非有特殊预约，否则请遵守这个时间。过早或过晚营业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第二，商店的客人分为三类：普通人、知情者、以及‘特殊存在’。接待标准不同，温妮莎会在每次客人到访前为您标注。请务必按照标注的标准应对。”
“第三，商店内的所有物品——包括您看到的家具、装饰、库存商品——都不可随意带出商店范围。有些物品离开商店会失效，有些则会引发……麻烦。”
“第四，关于您现在的身体。”
温妮莎的目光落在苏妙身上，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这身体具有‘基础防护能力’，常规物理伤害很难对它造成实质性损伤。但请注意，它并非无敌。过度的伤害依然会损坏它，而一旦损坏，修复会非常困难。”
“第五，您可以使用商店内的部分设施，包括图书馆、实验室、仓库等。但有些区域——比如地下室的最深处——目前对您‘权限不足’。强行进入可能会导致契约惩罚。”
她一口气说完五条，然后停下，等待苏妙消化。
苏妙静静地听着，暗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基础防护能力。”她重复这个词，“具体指什么？”
“刀剑砍击、枪械射击、钝器殴打等，只要威力不超过一定阈值，都只能造成表面损伤，不会影响身体机能。”温妮莎说，“但高温、强酸、某些特殊能量攻击，依然有效。此外，这身体不需要进食、饮水、睡眠也能维持基本运作，但适当的休息有助于灵魂与身体的契合。”
不需要进食饮水睡眠。
苏妙想起自己醒来后确实没有感到饥饿或口渴。她原本以为只是刚醒来的缘故。
“契合度。”她捕捉到另一个关键词，“灵魂与身体的契合度，会影响什么？”
“影响您对身体的掌控精度，以及……”
温妮莎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某些‘特殊能力’的发挥。桂妮薇儿大人的身体具备一些天赋，但这些天赋需要足够的契合度才能激活。目前您的契合度大约在百分之三十七，处于‘基础运作’水平。”
苏妙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具体是什么天赋。她知道温妮莎只会给出当前权限允许范围内的信息。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目光直视温妮莎，“你。你在这整个契约中，扮演什么角色？仅仅是‘协助者’？”
房间里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瞬。
温妮莎脸上的营业式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苏妙察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被注意到的微小动作。
“我是商店的管家，桂妮薇儿大人的女仆，以及……”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契约的见证者与执行监督者。我的职责是确保商店正常运营，确保您履行契约义务，并在契约期满后，协助完成躯壳转移。”
她抬起眼，湛蓝色的眼睛对上苏妙的暗金色瞳孔。
“除此之外，”她说，“我没有任何其他角色。请不必过度猜测，店主大人。”
这个称呼——店主大人——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时，苏妙以为只是对“桂妮薇儿”的尊称。但现在听来，似乎别有意味。
她是在提醒苏妙:你只是临时的店主，不是真正的桂妮薇儿。
苏妙笑了。
这次的笑容更自然，也更……难以捉摸。她站起身，黑色睡裙的裙摆随着动作展开又落下。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已经彻底暗下来的街道。
街灯在石板路上投下一个个暖黄色的光晕。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裹着厚外套，低头躲避夜风。一切看起来那么平常，那么真实。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次死亡和一场交易之上的。
“温妮莎。”她背对着少女说，“带我去看看商店吧。既然我是‘临时店主’，总该知道我的‘工作场所’长什么样。”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然后是温妮莎平稳的回应:
“是，店主大人。请随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