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很暗。
温妮莎走在前面半步，粉色的波浪长发在昏黄壁灯的光晕中泛起柔和的光泽。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黄铜提灯，灯罩是磨砂玻璃，透出的光线温暖但不刺眼，刚好照亮脚下深红色的波斯地毯和两侧橡木墙板。
苏妙跟在她身后，黑色的睡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她赤着脚，地毯的绒毛触感细腻，但脚掌传来的温度、地毯的柔软度、甚至走路时脚趾抓地的微妙感觉——全都与记忆中的身体不同。
她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保持步伐平稳，不至于在温妮莎面前显露出对新身体的生疏。
走廊很长，两侧排列着紧闭的房门。每扇门都是深色实木，黄铜门把手被擦拭得锃亮，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或编号。
苏妙数到第七扇门时，温妮莎在一扇双开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商店的主厅。”温妮莎说，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缥缈，“也是对外营业的区域。”
她推开大门。
光线涌了进来。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电灯光，而是一种柔和、均匀、仿佛自带温度的光，像是晨曦透过薄雾，又像是满月时的清辉。
苏妙眯起眼适应了几秒，然后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她愣住了。
门后是一个广阔得不可思议的空间。
从外部看，这栋建筑只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普通联排房屋，宽度不会超过十米。
但此刻眼前的这个“主厅”，横向宽度至少有五十米，纵深更是望不到尽头。
高耸的穹顶距离地面超过二十米，上面绘着星图——不是普通的星座图，而是某种动态的、缓缓旋转的星云与星轨，那些星辰闪烁着微光，像是真正的星空被搬到了室内。
地面铺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瓷砖，构成一个巨大的、不断向外扩散的螺旋图案。螺旋的中心是一张黑色的长桌，桌面上空无一物。围绕着长桌，呈放射状排列着数十个展示柜和货架，材质从深色红木到透明水晶不等，形状也千奇百怪:有的像扭曲的树根，有的像凝固的波浪，有的干脆就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光立方。
而最让苏妙感到震撼的，是那些货架上的“商品”。
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水晶展柜里，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鲜红色，还在有规律地搏动，每跳动一次，表面就泛起一层金色的流光。旁边的标签上写着:
“不朽者之心(仿制品)，可延长寿命十年，代价:遗忘最珍视的记忆。”
再旁边是一个鸟笼形状的展示架，里面关着一只巴掌大的、完全由火焰构成的小鸟。小鸟在笼中飞舞，拖出绚丽的尾焰，却没有点燃任何东西。标签:
“焰灵，可取暖、照明、传递紧急信息，代价:每日喂食自身鲜血三滴。”
更远处，一个像是中药柜的巨大木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字迹太小看不清，但苏妙能看到有的抽屉在轻微震动，有的缝隙里渗出淡淡雾气，有的甚至传来隐约的呜咽声。
“这里……”苏妙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到底有多大？”
“从空间维度上说，大约三万五千立方米。”
温妮莎回答，她已经走到那个悬浮心脏的展柜旁，用戴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水晶表面，检查是否有灰尘，
“但从‘概念维度’上说，商店的大小取决于店主的‘认知范围’和‘意愿强度’。桂妮薇儿大人在时，商店的最大记录是容纳过一座完整的火山。”
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营业式微笑:“不过请放心，您目前能够调用的空间大约是这个主厅加上后面的一些功能区。更多的区域需要更高的契合度和权限。”
苏妙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些匪夷所思的商品上移开。她开始仔细观察整个空间的结构。
主厅的四周墙壁并非实墙，而是由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组成。书架上塞满了书籍，书脊的颜色和材质五花八门:有的皮革烫金，有的竹简串线，有的甚至像是石板或骨片。书架与书架之间有拱门通向更深处的空间，那些门洞后光线昏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正对着入口大门的方向，大约五十米外，是一个巨大的、像是酒店前台的木质柜台。柜台后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块黑色木牌，上面用金色花体字写着:
万有，或乌有商店
What is, or What isn't
营业时间:14:00-24:00
柜台本身很整洁，上面摆着一本厚重的皮质账簿、一支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一个黄铜铃铛、还有一盆……会自己扭动的藤蔓植物。
“那里是接待处。”温妮莎顺着苏妙的视线解释道，“普通客人在那里登记，特殊客人则可以直接进入主厅挑选商品。账簿记录所有交易，铃铛用于召唤我——如果您需要协助，或者有客人需要服务。”
苏妙走向柜台。
她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靠近后，她看清那盆藤蔓植物的真面目:
深绿色的藤条上长着细密的银色绒毛，每一节藤蔓上都有一对像是眼睛的浅色斑点。当苏妙靠近时，那些“眼睛”齐齐转向她，藤蔓也微微抬起，像是在观察。
“这是‘看门草’。”温妮莎说，“它会记录所有进入商店的生物特征，并评估潜在威胁程度。无害的客人它会保持安静，有恶意的……它会发出警报，并尝试缠绕束缚。”
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的话，一根藤蔓缓缓伸向苏妙，在她手边轻轻碰了碰，然后又缩了回去，恢复成普通盆栽的样子。
苏妙将手收回，转向那本账簿。
皮质封面很厚，边缘已经磨损出毛边，显然用了很久。她翻开第一页。
页面上是空白的。
不，不是完全空白。
纸张上有极其淡的网格线，像是会计账簿，但没有任何文字或数字。
“账簿只会显示‘有效交易’。”温妮莎说，“也就是已经完成的、支付了代价的交易。未完成的预约、咨询、或者单纯的好奇询问，不会留下记录。”
“那我怎么知道之前有什么交易？”苏妙问。
“您可以询问我，或者……”
温妮莎走到柜台侧面，打开一个隐蔽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更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的笔记本，
“查阅‘店主备忘录’。这是桂妮薇儿大人留下的，记录了一些重要交易、常客信息、以及注意事项。”
苏妙接过笔记本。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用与之前信件相同的字迹写着几行字:
“备忘001:红龙斯卡萨，于1978年3月购走‘永燃之火’一缕，代价是其第七片逆鳞。该客人性情暴躁但守信，可再次交易。
备忘002:人鱼歌者塞壬，每十年会来购买‘嗓音保养药剂’，下次到访预计在1999年秋季。她喜欢珍珠和珊瑚饰品，可准备一些作为赠品。
备忘003:异常局定期巡查员朱颜雪(化名赤渊)，剑修，性格认真但不过分死板。她知晓商店性质，保持礼貌距离即可。
……”
苏妙快速翻阅了几页。备忘录里记录了大约五十条信息，每条都简洁明了，像是一份商业客户档案。
但其中透出的信息量却惊人:龙、人鱼、异常局——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她合上备忘录，放回柜台。
“我需要看看其他地方。”她说。
温妮莎点头:“请随我来。”
她们离开柜台，走向主厅左侧的一排书架。穿过两个书架之间的拱门，眼前是一个相对较小的房间。
“这里是‘图书馆区’。”温妮莎说，“收藏了与‘异常’‘神秘学’‘契约’等主题相关的书籍。大部分是桂妮薇儿大人数百年来收集的，也有一些是客人的赠礼。”
房间呈圆形，直径约二十米。四壁从地面到天花板全是书架，中央摆放着几张阅读桌和扶手椅。天花板是一整块玻璃，可以看到主厅穹顶的星空——那些星辰在这里看起来更大更亮。
苏妙走近最近的书架。
书脊上的标题五花八门:《炼金术基本原理(第五修订版)》《召唤阵的十七种变体及其风险》《如何与灵体讨价还价》《怪异生态学:从地缚灵到旧日支配者》……
她的手指划过书脊，停在一本黑色封皮、没有任何标题的书上。这本书的触感很奇怪，不像纸张，更像某种生物的皮肤，还带着微弱的温度。
“那本书不建议您现在阅读。”温妮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名之书》，记录了一些‘不可名状’的知识。阅读需要特定的精神抗性，否则可能导致认知混乱。”
苏妙收回手。
她继续沿着书架走，目光扫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书名。越往深处走，书籍的内容似乎越危险:《血祭仪式的效率分析》《灵魂剥离与嫁接技术史》《如何安全地食用神明血肉》……
在一个角落的书架前，她停下了脚步。
这个书架上的书明显更古老，书脊大多破损，有的用麻绳重新捆扎过。其中一本书吸引了她的注意:
《灵魂转移:禁忌之术与代价平衡》
书名用的是某种古英语变体，但苏妙莫名能看懂。她伸手想取下那本书——
“店主大人。”
温妮莎的手轻轻按在了书脊上，挡住了苏妙的动作。她的速度很快，快到苏妙根本没看清她是怎么移动过来的。
“这本书，”温妮莎说，脸上依旧是营业式微笑，但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属于‘禁忌区’藏书。根据桂妮薇儿大人设定的权限规则，您目前的契合度和契约阶段，不允许接触这类知识。”
苏妙收回手，转过身，暗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温妮莎。
“为什么？”她问，“我只是想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因为了解的过程本身就有风险。”温妮莎说，“灵魂转移是最高阶的禁忌之术，涉及本质层面的规则扭曲。
阅读相关文献时，知识会‘污染’阅读者的认知结构，使其产生‘我是否还是我’‘我的记忆是否真实’等存在性怀疑。
对于刚刚完成转移、灵魂尚未稳固的您来说，这种怀疑可能是致命的。”
她说得很认真，湛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苏妙沉默了几秒。
“那么，”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看？”
“当您的契合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并且完成至少三笔‘中等难度’交易后。”温妮莎回答，“届时您的灵魂与身体的连接会更加稳固，对认知污染的抵抗能力也会增强。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理解。”
安全考虑。
苏妙几乎要笑出来。一个将她塞进陌生身体、强迫她扮演另一个人的契约，现在却来谈“安全考虑”？但她没有表露这个想法，只是点了点头。
“好。”她说，“还有其他禁止区域吗？”
“有。”温妮莎说，“请跟我来。”
她们离开图书馆，回到主厅。温妮莎带着苏妙穿过主厅，走向另一侧的拱门。这次门后是一条向下的螺旋楼梯。
“地下区域分为三层。”
温妮莎提着灯走在前面，黄铜提灯的光晕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第一层是储藏室和加工间，存放一些原材料和半成品。第二层是‘特殊物品’存放区，包括您见过的那具躯壳。第三层……”
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下，回头看向苏妙。
“第三层是禁区。没有桂妮薇儿大人的明确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包括我。”
“里面有什么？”苏妙问。
“我不知道。”温妮莎说，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微笑弧度改变，而是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困惑？
“我的记忆中没有关于第三层的具体信息。只知道那里很重要，重要到连我这个管家都没有访问权限。”
这个回答让苏妙有些意外。
但她也意识到，追问不会有结果。于是她点点头，示意继续向下。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是某种银灰色合金，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温妮莎将手掌按在门中央，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室。
这里的光源来自墙壁本身——某种发光的苔藓或菌类，散发出柔和的蓝绿色荧光。空气中有淡淡的草药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地下室被分成几个区域:
左侧是一排排货架，上面摆放着各种奇特的原材料:装在玻璃罐里发光的蘑菇，泡在溶液中的眼球，用油纸包裹的干枯手臂，还有一整架颜色各异的结晶矿物。
右侧则是一些工作台和器械。
有老式的天平、蒸馏器、坩埚，也有看起来非常先进的电子显微镜、光谱分析仪、甚至一台像是3D打印机的设备——但它的喷头正在缓慢地吐出某种半透明的胶状物，那胶状物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小巧的、正在跳动的心脏模型。
正对着入口的，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房间的门是透明的，像强化玻璃，可以看到里面那个巨大的水晶棺——以及棺中那具完美的男性身体。
苏妙走向那个房间。
温妮莎没有阻拦，只是提着灯跟在后面。
走近后，苏妙看得更清楚了。
水晶棺内注满了淡蓝色的液体，那具身体悬浮其中，闭着眼，表情安详。肌肉线条流畅而不过分夸张，五官是她记忆中自己的模样，但又经过了某种优化——更协调，更……完美。
“这就是契约完成后的奖励？”苏妙问，声音很轻。
“是的。”温妮莎说，“规格完全按照您与桂妮薇儿大人商定的要求:男性，二十五岁外貌，东亚人种特征，基础身体素质达到运动员水准，无先天疾病或缺陷。目前处于‘静滞’状态，生命维持系统正常运作。”
苏妙静静地看着那具身体。
那是她曾经的样子——或者说，是她曾经希望成为的样子。没有加班熬夜的黑眼圈，没有长时间坐办公室的微驼背，没有因为压力过大而时不时发作的胃痛。一具健康、年轻、完美的躯壳。
只要再等一年。
只要她成功扮演桂妮薇儿一年，经营这家商店一年，不泄露契约内容，不发生意外……
那具身体就是她的了。
“店主大人。”温妮莎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还有一处地方需要您了解。”
苏妙最后看了一眼水晶棺，转身:“哪里？”
“商店的‘入口调节系统’。”温妮莎说，“这关系到客人如何进入商店，以及您如何控制哪些人能进，哪些人不能。”
她们返回主厅，温妮莎带着苏妙走向主厅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门后是一个狭窄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像是船舵的铜制轮盘，轮盘连接着无数复杂的齿轮和管道，管道延伸到墙壁和天花板内部，不知道通向何处。
轮盘周围有十几个刻度表，表盘上的指针在轻微摆动，显示的参数苏妙完全看不懂:灵压波动、现实稳定度、相位偏移、认知过滤等级……
“这是商店的‘门控核心’。”温妮莎说，“通过调整这些参数，您可以控制商店入口的‘显现条件’。例如——”
她走到轮盘前，握住一个较小的调节杆，轻轻扳动。
主厅方向传来轻微的嗡鸣声。
“刚刚我将‘认知过滤等级’从三级调到五级。”温妮莎解释，
“这意味着，现在能从街道上‘看见’商店入口的人会更少。普通人基本不可能发现，只有那些本身就具备一定‘灵感’或者有明确‘需求’的人，才有可能注意到商店的存在。”
苏妙走近那些仪表盘。她看到其中一个表盘上标注着“今日访问人数”，指针停留在“0”的位置。
“商店已经……多久没营业了？”她问。
“一天。”温妮莎说，“期间商店处于完全封闭状态。按照契约，您需要在三天内恢复营业，否则会影响‘店主职责’的履行评估。”
三天。
苏妙深吸一口气。她需要在这三天内学会足够多的东西，才能不露馅地扮演一个活了至少几百岁的商店店主。
“温妮莎。”她说，转过身，暗金色的眼睛直视着少女，“我需要一份速成教程。关于如何识别商品、如何评估代价、如何与客人交流、以及……如何不被人发现我是个冒牌货。”
温妮莎脸上那副营业式微笑，似乎在这一刻加深了那么一丝。
“当然，店主大人。”她说，“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们从哪里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