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融化”。
不是流血,不是腐烂,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剥离”。
薇莉安趴在冰冷的盐碱地上,十指深深扣入那些惨白的晶体中。她的视野正在疯狂地闪烁、撕裂,就像是一幅被顽童撕碎又重新拼贴的油画,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连续性。
左手——那只被诅咒的、由液态银构成的“银之手”,此刻正像沸腾的水银一样不受控制地膨胀、蠕动,贪婪地吞噬着她仅存的右臂,甚至开始向着脖颈蔓延。
“呃……啊……”
她想咬紧牙关保持骑士的体面,但喉咙里溢出的却是带着哭腔的、软弱至极的呻吟。
这具身体——这具该死的、属于少女的精致躯壳,正在拒绝她体内那个名为“维里安”的灵魂。
一种名为“排异反应”的高烧正在烧毁她的理智。皮肤滚烫得像是要燃烧,每一根血管都在尖叫着渴望冰冷,渴望触碰,渴望……被填满。
这是刻在骨髓里的媚态。是这具被魔女制造出来的身体,在向它的主人求救。
“这就坚持不住了吗?我以为凭你的意志,至少能爬出这片盐原。”
那个声音响起了。
伴随着高跟鞋踩碎盐壳的清脆声响,一抹黑色的阴影笼罩了薇莉安颤抖的身体。
格蕾丝。
那个将她从坟墓里挖出来,强行塞进这具玩偶躯壳的魔女。她手里端着那把精致的黑色蕾丝阳伞,低头俯视着脚下这团狼狈的肉块,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一种看着自家宠物随地乱跑的困扰。
“救……杀了我……”
薇莉安艰难地翻过身,那是她仅存的尊严。她用颤抖的右手试图去抓腰间的剑,但手指刚刚触碰到剑柄,就像是抓住了空气——她的指尖正在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纷飞的银色尘埃。
她的“存在”即将耗尽。
“杀了你?”格蕾丝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比周围倒悬的深海还要冰冷,“哪怕世界毁灭了,你的死亡权也不在你手里,骑士先生。”
“不……不要看我……”
薇莉安绝望地蜷缩起身体。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丑陋不堪——那件宽大的黑色风衣已经被银色的流体撕裂,露出了底下那件令她羞耻至极的、繁复的蕾丝衬裙。
因为高烧,她原本苍白的皮肤泛着一层病态的潮红,汗水浸湿了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锁骨和胸口。那双曾经只会注视着战场的眼睛,此刻因为泪水而变得迷离,眼尾红得像是在诱人犯罪。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失去知觉,化作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银色雾气。
“看看你,像一条缺水的鱼。”
魔女蹲下身。
她没有立刻施救,而是伸出那根修长的、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食指,轻轻戳了戳薇莉安正在逐渐虚无化的大腿。
“滋——”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错位般的刺痛。
“唔!”薇莉安猛地弓起腰,喉咙里发出一声变调的悲鸣。仿佛魔女的手指直接搅动了她灵魂的沉淀物,让那些名为“羞耻”的情绪如潮水般爆发。
“你的灵魂正在从裂缝里渗漏出来。”
格蕾丝漫不经心地评价道,手指捻过空气中那些正在崩解的银色尘埃。
“太满了。那个男人的灵魂太‘硬’,而这具少女的身体太‘软’,它装不下你那过剩的自尊心。所以,它坏掉了。”
她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露出了那只保养得极好的苍白手掌。
“既然坏了,就要修。虽然现在的环境有点简陋,但作为主人,我总是宽容的。”
“别碰我……求你……”
薇莉安在抗拒。或者是她以为自己在抗拒。
但当魔女冰冷的手掌贴上她滚烫的侧颈时,这具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最下贱的反应——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主动将脆弱的颈动脉送到了魔女的手心里,像是一只在求偶期为了寻求抚摸而主动露出肚皮的幼兽。
这种背叛感让薇莉安想要呕吐,想要自杀。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在摇尾巴呢。”格蕾丝的手指缓缓收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强迫她抬起头,“看着我,维里安。记住这种感觉。”
“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不是枢机骑士,不是神的战士,只是一堆如果没有我注入魔力,就会立刻变成一滩烂泥的错误。”
魔女俯下身。
那个吻落下来的时候。
“唔——!!!”
薇莉安瞪大了眼睛。
魔女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她下唇娇嫩的皮肤。鲜血涌出的瞬间,一股庞大、冰冷、带着浓烈铁锈味和玫瑰香气的魔力,顺着伤口暴力地灌入了她的体内。
那是“锚点”。
那股力量冲刷着她四肢百骸,强行将那些断裂的神经、破碎的血管重新焊接在一起。内脏在绞痛中重组,骨骼在哀鸣中拉伸。
“哈啊……哈啊……”
薇莉安在魔女的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她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了魔女的肩膀,指甲甚至刺破了那昂贵的布料。她想推开她,但那只失控的“银之手”却违背了她的意志,变成了几根银色的触手,死死地缠住了魔女的腰,仿佛生怕她离开哪怕一秒。
随着魔力的注入,那即将消失的双腿重新凝实,那种令人发疯的空虚感被填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于魔力过载而带来的、几乎要烧坏大脑的迷幻快感。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
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魔女松开了唇。两人之间拉出了一道银丝。
格蕾丝舔了舔唇角沾染的血迹,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味道不错。比上次更绝望,也更甜美。”
她看着怀里已经彻底瘫软、眼神失焦的薇莉安。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骑士,此刻正衣衫凌乱地躺在她的膝盖上,胸口剧烈起伏,原本苍白的脸颊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银色的发丝黏在嘴角,看上去破碎得令人心惊,又美艳得不可方物。
“现在,告诉我。”
魔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是谁把你从虚无里拉回来的?”
薇莉安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要闭嘴,要唾弃这个恶魔。但身体深处那股刚刚被安抚下来的燥热,却在恐惧魔女的离去。
如果不回答,她会走的。 如果她走了,那种身体崩解的痛苦又会回来。 不想死。不想消失。不想……再回到那种绝对的黑暗里。
那只属于“维里安”的脊梁,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是……是你……”
声音沙哑,微弱,带着彻底的认输。
“大声点。”魔女微笑着,手指恶意地按压着她锁骨上刚刚留下的那个深紫色的咬痕。
“呜!……是……是魔女……格蕾丝……”
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滴进了身下惨白的盐地里。
那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羞耻。是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在魔女的怀里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痛苦,竟然还有一丝令她想把这具身体撕碎的……安心感。
“乖孩子。”
格蕾丝满意地直起身,像丢垃圾一样将她推开,然后重新撑起了那把蕾丝阳伞。
“既然修好了,就爬起来。马车还在五公里外,今天的路程还没走完。”
她转身离去,黑色的裙摆划过雪白的地面,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迹。
“别想着死,薇莉安。你的命是我的私有财产。在这个世界上,连死神都无权从我手中夺走你。”
薇莉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过了很久,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才颤抖着撑住地面。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捡起地上那件破烂不堪的风衣,像是最后的遮羞布一样紧紧裹住自己单薄的身体。
她看着魔女远去的背影,眼中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但她的脚,却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一步,两步。
那只已经恢复平静的银色左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催促着她跟上去。
在这个地狱里,那个魔女的背影,竟然是她唯一能看到的“路”。
风吹过。 地上的盐壳发出“沙沙”的脆响,听起来就像是无数块骨头在同时碎裂。
——那是名为“维里安”的骑士,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