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薇莉安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那双红色高跟鞋的指引下靠近那个庞然大物时,她甚至能听到它内部传来的、类似于巨兽消化时的咕噜声。
它通体漆黑,车厢并非由木材打造,而是由某种不知名生物的巨大胸骨弯曲、拼接而成。骨骼的缝隙间蒙着厚厚的黑色皮革,像是一层用来保暖的皮肤。没有拉车的马,车辕前方延伸出两根粗壮的锁链,直接没入虚空,仿佛是由看不见的幽灵在牵引。
这辆车本身就是活的。
“上来。”
格蕾丝已经站在了车厢门口。她收起了阳伞,那一身繁复的黑裙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
薇莉安咬着牙,抓住那根用腿骨打磨成的扶手。
指尖接触的瞬间,一阵温热的脉动顺着扶手传来。这辆马车……有体温。
她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作为曾经誓死捍卫秩序的骑士,这种充满了亵渎气息的造物本该是她挥剑斩杀的对象。但现在,她却要像这怪物的寄生虫一样钻进它的肚子里。
“动作快点。要是让我在外面多吹一秒钟的风,我就卸掉你一根手指。”
魔女的警告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真实感。
薇莉安浑身一颤,那只不受控制的银色左手似乎听懂了威胁,猛地发力一拽,将她整个人踉跄着拖进了车厢。
砰。
沉重的骨质车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车厢内的空间大得惊人,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移动宫殿。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腥味——那是腐烂玫瑰与陈旧书页混合的气息,是独属于格蕾丝的味道。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在踩某种生物的内脏。两侧的车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炼金道具: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还在跳动的心脏标本、以及几排泛着冷光的手术刀。
“那是‘格拉特尼’。”
格蕾丝走到车厢尽头的猩红色软榻前,优雅地坐下。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赤裸的双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慵懒地像一只刚刚进食完毕的猫。
“它有点贪吃,如果你乱碰它的胃壁,它可能会把你消化掉。所以,乖乖站好。”
薇莉安站在车厢中央,双手死死抓着那个破旧的风衣下摆。
她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那股压抑在胸口的屈辱感,随着车厢的封闭而达到了顶峰。
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没有律法的监视,没有神明的注视。
杀气在薇莉安的眼中凝聚。她盯着那个毫无防备的魔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杀了她……只要杀了这个控制她的源头,哪怕同归于尽,哪怕灵魂彻底消散,也比做一条狗要好!
“我要……杀了你!”
伴随着一声嘶哑的咆哮,薇莉安动了。
她不想用那只肮脏的银色左手,于是她用那只纤细的右手,拔出了腰间那把依然锋利的匕首。
这一击很快。带着骑士孤注一掷的决绝,直刺魔女的心脏。
然而。
“叮。”
一声清脆的、如同指甲弹击玻璃的声响。
薇莉安的动作在距离格蕾丝喉咙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并不是她停下了,而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
那只握着匕首的右手正在剧烈颤抖,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握住。紧接着,那只手竟然违背了她的意志,缓缓地、坚定地调转了刀锋。
“唔……不……停下!!”
薇莉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将那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地移向了自己的脖子。
“在这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你身体的每处都刻着我的名字。”
格蕾丝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她正漫不经心地从旁边的小圆桌上拿起一杯红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你想杀我?还是想自杀?”
魔女轻啜了一口红茶,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
“省省吧。你的身体是我的财产。没有主人的允许,工具是不允许自行损毁的。”
“当啷!”
匕首落地。
薇莉安的右手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下。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量猛地击中了她的膝盖。
“砰!”
她重重地跪在了地毯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闷响,听得人牙酸。
“既然这么有精神,那就来做点正事吧。”
格蕾丝放下茶杯。她微微勾了勾手指。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不可违抗的咒令。薇莉安感到那只银色的左手再次自作主张,它变成了一根坚韧的触手,死死扣住地板,强行拖着她跪行到了魔女的面前。
屈辱。
极致的屈辱让薇莉安的脸颊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抬起头。”
格蕾丝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
随后,魔女另一只手轻轻一挥。
一面巨大的、椭圆形的落地镜凭空出现在了薇莉安的面前。镜框是用某种黑色的荆棘编制而成的,上面还带着尖锐的刺。
“好好看看。”
格蕾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
“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那是谁?”
薇莉安被迫看向镜面。
镜子里,映出了一个陌生的少女。
她有着一头凌乱的银色长发,像是一条条流淌的月光。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不甘,眼尾却带着一抹天生的、令人心悸的媚意。
而那件破旧的黑色风衣,因为刚才的挣扎已经滑落了一半,露出了里面那件精致繁复的黑色蕾丝吊带。那深陷的锁骨,那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会折断的脖颈……
“不……这不是我……那个不是我!!”
薇莉安崩溃地摇着头,想要闭上眼睛,想要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
“这就是你。”
格蕾丝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她从软榻上起身,来到薇莉安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那颤抖的双肩上。
魔女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眼神迷离,仿佛在欣赏一副杰作。
“看这线条,多么脆弱。”
格蕾丝冰冷的手指顺着薇莉安的脖颈向下滑落,在那深陷的锁骨窝里轻轻打转。
“唔!”
薇莉安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那个部位太敏感了,魔女的指尖像是一块寒冰,所过之处激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看这皮肤,多么容易留下印记。”
手指继续向下,隔着蕾丝布料,轻轻划过她起伏的胸口。
“骑士维里安已经死了。他的尸体早就烂在了盐地里。”
格蕾丝俯下身,红唇几乎贴上了薇莉安的耳廓。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
“现在的你,只是‘薇莉安’。”
“你是我的剑,我的盾,我的……小人偶。”
魔女猛地收紧手指,掐住了薇莉安纤细的腰肢,强迫她更贴近镜面。
“告诉我,镜子里的人是谁?”
“我不……我不知道……”
薇莉安在哭。她不想哭的,可是这具身体的泪腺实在是太发达了。眼泪模糊了视野,让镜子里那个银发的少女看起来更加支离破碎。
“错误的答案。”
格蕾丝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需要一点小小的惩罚来帮助记忆。”
她松开手,转身走向旁边的一个陈列柜。那里挂着一条细长的、银色的金属项圈。项圈上并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内侧刻着一行细小的文字。
那是所有权的烙印。
当听到那个金属扣环解开的“咔哒”声时,薇莉安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只有最下贱的奴隶,或者是被驯化的魔兽才会佩戴的东西。
“不……唯独这个……求你……”
她向后退缩,双手抓着地毯,指甲几乎折断。
“过来,薇莉安。”
格蕾丝拿着项圈,脸上的笑容依旧优雅,却不容置疑。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课:接受。”
“接受你的新身份,接受你的新身体,接受……你是属于我的这个事实。”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辆活体马车发出的、仿佛心跳般的低沉轰鸣。
薇莉安看着那个银色的圆环,那是她作为“人”的尊严的绞刑架。
但她无法反抗。 那只该死的银色左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推着她向前,将她送向魔女的手心。
最终。
伴随着一声冰冷的金属闭合声。
“咔哒。”
项圈扣在了那纤细苍白的脖颈上,严丝合缝,仿佛它天生就长在那里。
薇莉安颓然地垂下头,像是一只被抽走了脊骨的天鹅。
镜子里,那个银发的少女脖子上多了一圈刺眼的银色。那不再是骑士的勋章,那是饲主的标记。
“真美。”
格蕾丝满意地抚摸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环,然后轻轻拍了拍薇莉安的脸颊。
“好了,擦干眼泪。第一站就要到了。”
“我们要去见一些‘老朋友’。”
魔女转过身,重新走向那扇骨质的车门。
薇莉安跪在地上,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曾经骄傲的骑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项圈、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银发少女。
她缓缓抬起手,触碰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环。
指尖传来的寒意,彻底冻结了她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