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墨,大学生,有一个可爱的初恋对象,昨天才向她告白——
教室的座位空了大半,这得归功于讲师那如古典音乐般绵长的谆谆教诲。尽管如此,我的目光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她趴在邻座打瞌睡,些许蓬乱的发丝随着胸口起伏轻轻摇晃,呼吸声轻快悠长。桌边放着半杯凉透的热可可,吸管被咬得变了形。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不,我知道,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就像早晨醒来时记得的梦,在刷牙时从指缝溜走。但她的侧脸很熟悉,熟悉到心脏会莫名加速。
昨天放学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鬼迷心窍般撑着伞走向那个身影,说出了那句话。一旁的女生别有深意地看向她,捂着憋笑的嘴走远了。她怔了怔,却没有远离,主动凑到伞下。一路上我们笨拙地保持着微妙距离,直到她突然抓紧我的衣袖。
“那个,雨已经停了,我们还要撑着伞吗?”
她的话语打断我的思绪,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我脸颊发烫。雨后的日光暖烘烘的,照得人有些困倦,仿佛……
想到这,我摇摇头,再次看向她——消失了。只剩彼此的明天,萦绕樱花的香气,和……
我叫云墨,是流苏国的皇太子,芳龄二十八,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婚约对象,听说叫什么来着。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我必须忍辱负重。
龙涎香在宫殿深处燃烧。父皇的轻咳从帷幕后传来,一声比一声空洞。我的手指抚过玉玺边缘,冰凉。
婚约是三个月前定下的,帝国的长公主。画像上的女子眉眼模糊,却仿佛有不俗之气,画师说她有“惊世之貌”。朝臣们窃窃私语:老皇帝膝下无子,摄政王大权在握,公主只是傀儡。而我,流苏国的质子,是棋盘上过河的卒。
夜宴时我见过她一次,远远的,戴着面纱。她举杯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好熟悉,仿佛记忆里有一片海,潮水退去时留下一具纷繁多彩的空贝壳。
侍女低声说:“殿下,公主的闺名是……”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窃窃语声戛然而止。
名字只是咒语,知道得越少,牵挂越轻。契约婚姻,各取所需。我会扮演好丈夫,只要她生下继承人。
但为什么,想到“与她生子”,胸腔里会涌起一种近乎背叛的恶心?
我甩甩头,把异样感归咎于殿内过浓的熏香……
我叫云墨,沙漠塞外刀尖舔血的狼,今天接了个私活,貌似是给商队老板的小女儿做担保,还指明只有一人同行,真是奇怪。
热浪将地平线揉得滋滋作响。风卷草随着沙暴起舞,贴在沙砾中冒着烟。水囊只剩最后一口,我得留给坐骑。
雇主是个精瘦男人,眼倦珠黄,却灼灼闪光。递来的羊皮卷上写着:“护送至绿洲,酬金双倍。只许一人。”
不合理。
商队有护卫二十人,为何单独雇我?更不合理的是,他要我保护的是“小女儿”。深闺大小姐,为何需要佣兵?还是最恶名昭著的狼。
驼铃在远处响起,扯断我的思绪。沙丘后转出一顶软轿。
帘子掀开一角,伸出一只戴银镯的手,腕骨纤细。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只手……我见过。在哪儿?梦里?还是上一个濒死时刻的幻觉?
雇主凑近,嘴里还混着烟叶子的味儿:“她叫……”
我打断:“名字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名字是负担。知道名字,就会记住。记住,就会寻找。而寻找,往往是悲剧的开始。
我握紧弯刀刀柄,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沙漠的风声里,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在低语,用我听不懂的语言,重复一个音节。
星……什么?
我叫云墨,是魔法塔的见习学者,今天也是挨训的一天,不过这都是值得的,我寻得了珍贵的财宝——
羊皮纸在手中脆响。导师的咆哮还在走廊回荡:“异想天开!时空魔法来自神代,初代塔主都做不到复刻!”
但我找到了。
在禁书区最深处,铁链锁住的青铜匣里,那份手稿。褪色的墨水写着一些常人难以读懂的文字。
我合上手稿,指尖发烫。塔外在下雨,雨点挨个打在塔楼的阳台上,声音轻快悦耳。
实验室角落的笼子里,装着我的“宝贝”:皇帝的女儿——不,是侍女之女。乡下避难的皇后将自己的亲骨肉托付给她的母亲,那个女人却把她送去认亲。难怪东窗事发后慌不择路地投奔,连魔塔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都敢进来。
真可笑。
我目光略带戏谑地望着那个蜷缩在干草堆上的身影,银发披散,正在熟睡。
我观察三天了,一如既往地严谨对待我的试验品。
她做梦时会皱眉,会喃喃自语。昨晚,我凑近去听。
她说了两个字。
两个音节。
醒来后我忘了。
我看向笼中少女,她忽然睁开眼睛。紫色瞳孔,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她开口,声音沙哑:“……”
我后退一步,撞翻试剂架。玻璃碎裂声惊醒了我——
不,惊醒的是另一个我。
我叫墨云……
墨教总坛的祭台上,鲜血顺着凹槽流淌。我是墨云,流云的云,墨教教主姓氏的墨。信徒在台下跪拜,高呼我的名字。
但我听到的是另一个名字。
云墨。
有人在叫我。
不,不是叫我。是在叫“云墨”。谁是云墨?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纹路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那些线条在移动,重组,拼出两个字。
云 墨
——头痛欲裂。
我扶住祭台边缘,掌心流出的触感寒得刺骨。台下信徒的脸开始模糊,融化成色块。色块重组,变成教室、宫殿、沙漠、魔法塔。
我看到四个“我”同时存在。大学生云墨在桂花香中等待。皇太子云墨在婚书上盖章。佣兵云墨在沙漠中握刀。学者云墨在实验室颤抖。
然后我听到笑声。
女人的笑声。清脆,熟悉,像碎玻璃洒在瓷砖上。
她在叫:“云墨!云墨!”
每一声,我的意识便恍惚一分。桂花香气飘进宫殿,沙漠热浪涌入魔法塔,羊皮纸在祭台上燃烧。
我不自觉扯住自己的头发,嘶吼:“我是谁?!”
信徒们惊恐后退。月光下,我的影子分裂成四个,各自朝不同方向扭曲。
“我是云墨。”
“不,我是墨云。”
“有区别吗?”
“……”。
我跪倒在地,四个世界的记忆如洪水决堤——
我是流苏国的皇太子,在新婚夜掀开盖头,看到公主的脸。那张脸和教室桌边的侧脸重叠。
我是沙漠佣兵,在绿洲水源旁,看到商队小女儿摘下兜帽。银发紫眸,和魔法塔里笼中少女一模一样。
我是见习学者,发现“宝贝”的真正身份:她不是公主,不是侍女之女,她是从其他世界掉落的碎片,她的名字是……她的名字是……
头颅深处传来碎裂声。像冰层开裂。裂缝蔓延,记忆的黑暗涌出。
我在黑暗中下坠,看到无数个“我”在无数个世界穿行。有时我叫云墨,有时叫墨云,有时叫其他名字。
但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她。有时是同学,有时是公主,有时是雇主之女,有时是实验体。她永远在我身边,永远用那张脸,那双眼睛看我。
而我永远想不起她的名字。
直到此刻。
下坠停止。
我悬浮在黑暗中央。
三十七个世界的记忆碎片旋转,像星系残骸。每一片里都有她。每一片里,我都在寻找。寻找一个名字。寻找一个答案。
“我居然花了整整37次才找回自我!”
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又不像我的声音。它更古老,更疲惫,像破烂留声机里的旧唱片。
“上一次,是她……”
黑暗中出现光点。光点展开成画面:上一个世界。我是谁?想不起来。
但她在那里。
穿着秘银战甲,站在悬崖边上,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她笑着回头看着我,眼里是释然与决绝,嘴唇翕动,在说什么。
我听不见。
但我读懂了唇语。
她在说:“好好活下去,云墨。”
然后破空声。
眼前的身影被什么东西撕碎了。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不敢回忆。
“该死,她的名字——”
画面碎裂。但那个名字,从无数碎片中浮起。像溺死者终于浮出水面。
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我挣扎着,挤出最后的气音:
星。
璃。
两个字。
两个音节。
声带颤动的瞬间,黑暗炸开成纯白。
无数个世界的记忆同时涌入,像支流汇入海洋。我在海洋中央沉浮。
每一个世界,每一次轮回,破碎的记忆,以及那个不变的身影。
而这一次,第37次,我终于记住了。
代价是——
我不能,也不愿去了解,那副疯狂的景象。
我抱头蜷缩。纯白空间开始扭曲,浮现出错乱的影像:
白光开始染上颜色。开着暖气的教室,金色的宫殿,黄色的沙漠,紫色的魔法光辉。颜色混合,旋转,形成漩涡。我被吸入漩涡中心。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听到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疲惫,温柔,还有一丝慈爱:
“对不起。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然后眼前的景色再次模糊,我开始意识到,我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