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一望无尽的沙。
干涩,炙热。风卷着沙粒,像是发了疯的蛊虫,拼命往一切缝隙里钻。它们咬住睫毛,吸住发梢,蜒曲在后背,蛄蛹进鞋底。我背着沉重的装备,尽管脚步在绵软的沙地上有些乱,但意识必须像绷紧的弓弦一样清醒。
或许不是错觉,今天的沙暴气息格外无常。我紧了紧鼻间的纱巾,布料单薄,却能勉强过滤掉最呛人的部分。在这里,每一滴水分、每一口干净的空气,都异常重要。
“那、那个……我们还没正式介绍呢。”一个声音从骆驼背上传来,怯生生的,像刚出壳的雏鸟。那娇小的身躯撩开厚厚的防沙斗篷,露出一张被面巾半掩、却仍能看出稚气的脸,“我叫星璃·扎赫拉,是绿洲城商团的继承人。你呢,眼神凶恶的大叔?”
“云墨。”我头也没回,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前方道路可能藏匿危险的每一个转角,“阁下这副身躯,还是少说些话为好,省得晕了去。”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名字?在这片法外之地,一个响当当的凶名,远比一个温和的姓名更能驱邪避祸。
背叛。当那几十个“秃鹫团”沙匪如同鬼魅般从沙丘后现身,精准地堵住我们所有去路时,这是我脑中浮现的唯一答案。什么单人护送利于隐蔽,全是狗屁。这分明是一场以护送为名的围猎,在这三不管地带最常见的血腥戏码。指定我孤身一人,不过是为了确保猎物身边没有多余的爪牙。
纵使是经验最老道的独狼,面对成群鬣狗的撕咬,也孤匹难伸。短暂的激烈接战后,我护着驼车冲出了第一层包围,代价是左臂和肋下添了伤口,更致命的是,装载着大量清水和补给的行囊在颠簸中被遗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匪徒们没有立刻扑上来,他们像真正的秃鹫,盘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待猎物自己流干鲜血,耗尽力气。他们在等我脱水,等我虚弱。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一个冷酷的念头浮现:骆驼的负重需要减轻。如果抛下所有不必要的装备,甚至……只靠我自己的脚力,或许能引开他们,为骆驼争取一点时间。驼背上那个自称八岁孩童的重量,在这种计算里轻如鸿毛。可这样一来,即便甩开追兵,失去所有物资的我也很难在夜晚的酷寒中活下来。
“呵,我一介佣兵,死了就是死了。”我瞥了一眼驼背上那团蜷缩的身影,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本能压下——我收了钱。交易就是交易。
沙暴救了我们也困住了我们。当我看到天际那堵接天连地的黄褐色巨墙以摧毁一切的气势推进时,就知道庇护点已经遥不可及。我拉着星璃,几乎是滚进一处岩壁裂缝。外面是世界末日般的咆哮,里面是狭小、黑暗、充满尘土味的窒息空间。我们用身体和所有东西堵住入口,在自然的震怒中渺小如蚁。
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和失血,让我在风势稍歇的间隙,意识不可抗拒地滑向黑暗。昏迷前最后的感知,是一个温软的重量轻轻倚靠在我未受伤的右肩,带着细微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从深海里浮起。打出生起就睡惯了硬木板和苇杆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柔软。身下是厚厚的棉垫,干燥而温暖,鼻尖萦绕着一丝极其清淡的、混合了药草与不知名花香的微甜气息,奇妙地驱散了沙土的腥燥。
我猛地睁开眼。
篝火的光晕在低矮的岩洞里跳跃,温暖而安宁。我身上盖着原本属于星璃的那件厚斗篷。而那个我以为需要被保护的“娇小继承人”,正跪坐在我身边,就着火光,用一把小匕首削着什么。她脸上泪痕未干,在火光下亮晶晶的,但手上的动作却稳定、精准得可怕。
见我醒来,她似乎吓了一跳,随即泪水又涌了上来,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了弯:“你……你醒了。别乱动,伤口我刚重新处理过。”
我这才发现,左臂和肋下的伤处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敷上了新的、捣碎的深绿色草叶,用撕扯得异常均匀的棉布条包扎得妥帖利落。旁边摊开的小皮包里,工具齐全得不像一个商团小姐该有的物件。
“你……”我的声音沙哑。
“我母亲是商团里最好的医女。”她抢先开口,垂下眼帘,继续削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段沙漠里罕见的、略带水分的植物根茎。“我不是扎赫拉老爷的亲生女儿。我母亲……是他夫人的贴身侍女。”
她的坦白在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火光在她稚气未脱却已显露出清丽轮廓的脸上晃动,那沉静的神情,与“八岁孩童”应有的惊恐全然不同。
“夫人待我如己出,给我名字和身份,让我学习一切。但在很多人眼里,我永远是侍女的血脉,是玷污商团名誉的瑕疵。”她将削好的根茎递给我,里面渗出些许清液,“这次去玉关,说是探亲学习,其实……是避祸,也是为了让我的身份,在某个未来的婚约里显得‘更合适’一点。”
我接过根茎,没有立刻咀嚼。目光落在她抬起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银镯,内侧似乎刻着两个极小的字,火光摇曳,看不真切。“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轻声说,指尖拂过镯子表面。
那一夜,在沙暴余威的呜咽声中,我们分享了那点珍贵的植物根茎,也分享了一种同被命运抛掷于荒漠的孤独。她偶尔会哼起一段旋律古怪、音节轻柔的歌谣,听得我昏沉的意识里,莫名闪过粉色花树的模糊光影。我将其归咎于高烧和失血。
出沙漠的前夜,我们宿在最后一个小绿洲。 明天便是玉关,是分别,是她回到那个复杂世界的入口。
篝火噼啪作响,她抱着膝盖,忽然问:“云墨……如果,我不是什么商团继承人,没有‘星璃·扎赫拉’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所生的女孩,你还会……这样保护我吗?”
问题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为什么保护她?起初是钱,是交易。可沙暴中用身体堵住岩缝的那一刻呢?现在回想起她泪痕未干却镇定包扎的侧影呢?
我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看她。
“我接的委托,是护送‘星璃’这个人到玉关。”我的声音干涩,“你是谁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与我要完成的委托无关。”
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或许也是唯一真实的回答。她沉默了很久,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玉关灰色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 交接异常顺利,我拿到了鼓胀的钱袋。她站在城门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又恢复了那种符合“继承人”身份的、略带距离感的沉静,对我微微颔首:“一路保重,云墨先生。”
我点点头,牵过新的骆驼,转身离开。走出很远,鬼使神差地回头,城门下已空无一人。
驼铃叮当,在无垠的沙海中单调回响。钱袋很重,坠在腰间,是这段离奇委托最实在的证明。伤口结痂处传来细密的痒,预示着愈合。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混合了药草与花香的、不属于沙漠的淡香。而那古怪的歌谣旋律,偶尔仍会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回响,像沙漠里不该存在的潮汐。
我甩甩头,将这所有异常,坚定地归咎于噬骨沙漠的炙烤、未愈的伤势,以及一场过于消耗心神的遭遇。
然而,有些东西开始不对劲。
起初只是视线边缘的轻微扭曲,如同热浪蒸腾的寻常景象。但很快,扭曲蔓延开来。远处沙丘的轮廓开始波动、溶解,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天空那片死寂的湛蓝,渐渐褪成一种不真实的苍白。
我勒住骆驼,用力闭眼再睁开。幻觉,一定是脱水加上旧伤引起的幻觉。我摸出水囊,仰头灌下最后几口。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清醒。
耳边除了风声,开始掺杂别的声音。
是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吱呀声。是宫殿深处熏香燃烧的噼啪。是某种机械齿轮转动的轻响。还有……一个女人的轻笑,清脆,熟悉,像碎玻璃洒在瓷砖上。
“谁?!”我猛地回头,弯刀已然出鞘半寸。身后只有空旷的沙漠,和被我的动作惊起的几缕沙尘。
掌心的旧茧和纹路上,不知何时浮现出淡淡的、发着微光的银色痕迹。那痕迹在扭动、重组,渐渐构成两个陌生的字——
云 墨
是我的名字。但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显现?为什么看着它,心里会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的熟悉感,仿佛这两个字不是代号,而是某个贯穿了漫长时空的……锚点?
“星……璃……”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冲口而出。我愣住了。星璃·扎赫拉?那个商团继承人?不,感觉不对。当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心脏传来的悸动,远比想起那个沙漠中相遇的小女孩要深邃、沉重得多。仿佛这个名字背后,连着千丝万缕,连着……所有那些混乱画面中的身影。
我挣扎着爬起来,世界扭曲得更厉害了。沙漠的景象在褪色,棕黄被抽离,露出底下空洞的、泛着微光的白。骆驼惊恐的嘶鸣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传来,越来越远。
我踉跄着,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那个小皮袋——里面装着星璃(那个星璃)最后塞给我的一小包备用伤药和火折子。指尖触到的,却不是粗糙的皮料,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金属凉意的触感。
我把它掏出来,摊在掌心。
那根本不是皮袋。
那是一枚 残缺的银镯。样式古朴,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此刻正发出柔和的、稳定的微光。正是星璃手腕上戴着的那一只……的一部分。它怎么会在我这里?什么时候?她明明戴着它走进了玉关城门……
银镯的光芒逐渐扩大,将我包裹。它不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脑海中翻腾的噪音和画面渐渐平息下来。在这片光芒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她那轻柔的声音,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
“带着它……它会帮你记得。哪怕只是一点点。”
光芒达到顶点时,我最后看到的,是银镯内侧那两个字,在光芒中清晰无比——
星 璃
不是“扎赫拉”,只是“星璃”。
然后,纯白吞噬了一切。
(世界切换中……)
(认知度:+2%)
(记忆碎片·身体本能:战斗技艺·沙漠生存 已稳固)
(安全箱 接收物品:银镯碎片·沙海微光 (品质:灰))
(提示:认知连续性维持中。你是一名以“理论扎实但实践笨拙”闻名的见习学者。安全箱物品将在符合世界逻辑的前提下,于适当时机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