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沈昭昭把黑色的羊毛围巾又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鼻尖。世界在她眼前被切割成两种颜色——漫天风雪的惨白,以及那座矗立在风雪中、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建筑的死灰。
“红星电影院”。
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美术老师布置的期末作业是“城市废墟”,这座即将在年后被推土机抹平的老影院,是她画册里最想完成的一角。这里曾是这座城市的娱乐中心,如今却只剩下破败和孤寂,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老人,在风雪中等待最后的终章。
铁艺大门虚掩着,锈迹斑斑的门轴发出无声的呻吟(在她看来,那是金属扭曲的形态)。她侧身挤了进去,身后的风雪似乎被这道门阻隔了一瞬。
她没有立刻走向大厅,而是习惯性地先观察四周。这是她从小养成的生存法则——因为听不见,所以必须看得更仔细。她的目光扫过门房,灯是黑的,玻璃碎了一块,里面空无一人。看门的老头今天不在?
她踩着满地的积雪往里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但在沈昭昭的世界里,这是一种触觉。她能感觉到脚掌踩碎雪层时传来的阻力变化,能感觉到声波震动在胸腔里的微弱回响。
大厅的门是虚掩的。
她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灰尘、陈旧木料和发霉胶片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应急灯在头顶闪烁,发出幽绿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不安的鬼魅。
“有人吗?”
她开口喊道。声音清冷,却只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微弱的气流。她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面前消散,确认这里没有回应。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的心沉了一下——无服务。电量也只剩下可怜的一格。
这不正常。这里是市区,信号不可能这么差。
她收起手机,决定先去二楼的放映室。那里视野最好,能俯瞰整个前广场,也是她构图的最佳视角。至于危险?一个听不见的女孩在黑夜中独行,本就是最大的危险,她早已习惯与这种不安共处。
楼梯是木质的,年久失修,每踩一步,台阶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沈昭昭走得极稳,她的重心压得很低,每一步都踩在台阶的承重处。她不需要听声音来判断是否安全,她的脚掌能感知到木板的震颤频率。如果某块木板松动,那种震颤会是空洞的、不规律的。
二楼走廊的光线更暗。
两侧墙上的老海报已经褪色,上面的明星笑容僵硬,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走廊深处,有一扇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放映室。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木质走廊的地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上面有几行凌乱的脚印,从门口延伸进去。不是她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她停下脚步,侧过头,将耳朵——不,是将脸颊贴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在绝对的寂静中,她能感知到空气的流动。
她感觉到,那扇门后的空间里,有气流在微弱地涌动。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带动了空气的对流;又像是某种机械在运转,引起了空气的震颤。
她直起身,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她轻轻一拧,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房间中央,那个总是笑呵呵、见到她会塞给她一颗水果糖的看门老头,此刻正仰面躺在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已经扩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闪烁的灯。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
褐色的液体从杯子的缺口处洒出来,在他身侧的水泥地上积了一小滩。
沈昭昭没有贸然进去,她的目光首先锁定了房间的角落——那里没有藏着人。然后,她的视线才缓缓上移,落在了老头身上。
她注意到一个细节:老头的嘴角是干的,但他的下巴上,却有一道干涸的褐色痕迹。
不是茶。
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在距离那滩液体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她能感觉到那里的空气似乎带着一丝微弱的、不同于室温的腥气。她凑近了些,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那褐色的液体。
粘稠,温热(虽然现在已近冰凉),带着一股浓烈的、无法忽视的铁锈味。
是血。
老头杯子里的,不是茶,是血。
她猛地抬头,看向房间的正前方。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白色幕布。幕布上没有画面,只有一片雪花点。不,不是雪花点。
沈昭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白色的幕布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红色的数字。
1997。
无数个鲜红的“1997”在白色的幕布上蠕动,像是用鲜血写就的咒语,又像是某种来自过去的、无法解读的摩斯密码。那些红色的字迹边缘清晰,没有喷溅状的毛刺,不像是泼洒上去的,倒像是……被某种东西印上去的。
她的目光在幕布上快速扫视,最终定格在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可见的针孔。
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老头僵硬的脸上。他的表情充满了恐惧和不可思议,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颠覆认知的东西。
她伸出手,想要检查老头的颈部脉搏,虽然她知道那已经是徒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脆响。
沈昭昭的动作瞬间凝固。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地上的影子——身后的门,刚才还虚掩着的门,此刻已经紧紧关闭。
门锁弹起,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她猛地回头,冲到门后,伸手去拧门把手。
纹丝不动。
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铁皮门上,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感知力都集中在指尖。
没有震动。
刚才那个关门的人,没有在门外停留,或者,他离开的方式极其诡异,没有引起地面的震颤。
她背靠着门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
她被困住了。
和一具尸体,一滩血,以及一面写满“1997”的幕布,困在了这个密闭的盒子里。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她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了她的素描本和一支炭笔。
这是她的武器。
她翻开新的一页,开始飞速地勾勒。
幕布上的红色字迹、地上的血迹流向、老头的尸体姿态、门锁的状态、墙角的那个针孔……
她画得很快,线条精准而有力。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用图像记录下来,这是她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也是她记忆的延伸。
画完最后一笔,她盯着素描本上的图像,大脑飞速运转。
1997。
这个年份意味着什么?
她对这个年份没有记忆,因为那一年,她才三岁。但这个数字却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父亲的遗照就是那一年拍的,母亲也是在那一年后变得疯疯癫癫,直到去世。
这不仅仅是一起凶杀案,这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1997”这个年份的局。
她放下素描本,目光再次落在老头紧握的那只手上。刚才她没注意,现在她发现,老头的指缝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随身携带的薄手套,小心翼翼地掰开老头僵硬的手指。
那是一小截断裂的胶片。
胶片很短,只有两三厘米,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扯断的。她将它拿到应急灯下。
胶片上的画面很模糊,似乎是一片火光,火光中,隐约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她的心跳得厉害。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颤。
不是风,不是雪。
是脚步声。
有人在楼下,正朝着二楼走来。
震颤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对方的脚步很慢,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沈昭昭迅速将那截胶片和素描本塞进大衣口袋,整个人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脚步声在门外的走廊里停下了。
震颤消失了。
一片死寂。
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突然,门把手传来一阵轻微的转动。
“咔哒。”
对方在试探门有没有锁。
沈昭昭握紧了口袋里的素描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门外的人似乎确认了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或者被卡住的),没有强行闯入。震颤再次传来,这一次,是离开的脚步声,缓慢地、从容地向楼下走去,直到彻底消失。
她瘫软在地,冷汗浸湿了后背。
这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杀人案。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看着地上老头死不瞑目的脸,又抬头看了看那面写满“1997”的幕布。
对方在等她。
或者说,对方在等一个关于“1997”的答案。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幕布前,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红色的字迹。
指尖传来一种特殊的质感,不是油漆,也不是血。
她凑近了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化学药水的味道。
这是……显影液?
她猛地看向墙角的那个针孔,又看向老头手里那个洒了血的搪瓷杯。
一个大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推测在她脑海中形成。
对方利用了某种化学手段,在幕布上预先涂上了显影剂,然后通过针孔注射了另一种药剂,让“1997”显现出来。而老头杯子里的血,或许就是这个诡计的一部分。
这是在表演。
一场给她看的,关于“1997”的表演。
她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对方以为她会害怕,会崩溃。
但她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好奇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她走到放映机前,那台老式的35mm放映机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她打开片盒,里面空空如也。
除了那截她刚才发现的,断裂的胶片。
对方拿走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
这是一场拼图游戏。
沈昭昭转过身,背对着幕布,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没有去推门,而是走到窗边。
窗户是从里面插上的,插销很紧。
她看向窗外,是十米高的垂直墙面,下面是厚厚的积雪。
这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她转过身,靠在窗边,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扫过那滩血,最终落在了那台老放映机上。
既然对方想让她看,那她就看完。
她走过去,将那截断裂的胶片,小心翼翼地接在了放映机的片门上。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画面,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出路。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摸向了放映机的电源开关。
滋啦——
电流接通的瞬间,灯泡亮起刺眼的光。
光影在幕布上闪动,那片火光,那几个人影,开始动了起来。
画面虽然模糊,但一个清晰的、穿着白大褂的背影,出现在了火光之中。
沈昭昭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背影的肩膀上,别着一枚她无比熟悉的银色怀表。
那是父亲的遗物。
父亲死于1997年。
而这枚怀表,此刻却出现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在一段记录着大火的胶片里。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就在这时,放映机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房间重归黑暗。
只有应急灯的绿光,幽幽地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门外,再次传来了那种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
这一次,对方没有停在门外。
“砰!”
一声巨响,门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对方在撞门。
沈昭昭猛地惊醒,她抓起素描本,环顾四周。放映室没有后门,只有一扇气窗,太小了,钻不出去。
她躲到了巨大的幕布后面,将自己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砰!砰!”
门板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门锁的金属震颤通过地板传导到她的脚心。
她看着幕布上那个巨大的、红色的“1997”,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截冰冷的胶片。
恐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
她不知道门外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她知道,这场关于“1997”的戏,才刚刚开始。
她必须活下去,看到大幕落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