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柴房外,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
埃舍尔蜷缩在墙角,后背抵着冰冷的石壁,粗糙的麻布衣服早已湿透,雪水顺着领口往里渗。他本能地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护住头部,任由拳脚落在身上。
黑发赤瞳的埃舍尔,自小便不受待见,和身为厨师的父亲相依为命,其他下人的孩子为了讨好可露,总是想尽办法折磨他取乐。
“装什么可怜?”
踢在他手臂上的那一脚毫不留情。
说话的是巴恩,同样是子爵府里杂役的孩子,平日里负责给小姐跑腿。另一边的罗伊则在一旁捏着雪球往他身上砸。
“要不是你乱跑,小姐怎么会被蜂蜇到?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比小姐金贵吗?”
“现在倒好,小姐昏迷了这么久,我们都被责罚了一顿。”
埃舍尔的后脑撞在石墙上,眼前一阵发黑,却没有求饶。
他只是低着头,咬紧牙关,把那句“自作自受”咽了回去。
——父亲还生着病,我不能再惹麻烦。
仅仅是这样的想法,身体更为强健的埃舍尔便完全放弃反抗,他怕自己打起来,会收不住手。
“你们在干什么?”
巴恩和罗伊的动作同时一僵。
他们下意识回头。
雪地里站着一个身影。
白色的睡衣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细软的金发披散着,显然是匆忙赶来。小小的身影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单薄,却有种不容违抗的力量。
可露喘着粗气,脸色被冻得发白,湛蓝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小姐?!”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可露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移开,落在墙角的埃舍尔身上。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下。
少年蜷在雪里,脸上有尚未干透的血迹,嘴角破了,衣服湿冷,眼神却依旧倔强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和记忆里一样令人畏惧。
“你们两个,”可露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却没有退缩,“给我住手。”
巴恩下意识想辩解:“小姐,这小子——”
“闭嘴。”
可露的命令干脆利落。
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可露只能想办法去弥补。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睡衣下的身体还很虚弱,蜂毒的后遗症让她头晕目眩,可她不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
“现在,”她抬起手,指向他们,“立刻离开这里。”
巴恩和罗伊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退开,一边走一边低声咒骂,终究是不敢再动手。
雪地重新安静下来。
可露这才快步走到埃舍尔身前,蹲下身子。
近距离看到他的伤势,她的心猛地一沉。
“你还好吗......”隐约间可露看到埃舍尔未来令人胆寒的剑光。
“托您的福,好得不能再好。”埃舍尔虚弱地回应,向可露投去看傻子般的目光。
见识过埃舍尔未来的模样,可露的喉咙发紧,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强忍内心的恐惧,可露颤抖着将手搭在埃舍尔的伤口上。
以为是对方新的折磨手段,埃舍尔差点将她推开。但是从白嫩手掌传来的丝丝暖意,很快缓解了埃舍尔身上的痛苦。
克鲁讨厌复杂的公式和魔法阵,但他在魔法的学习还是有两样可以拿得出手。
一样是花里胡哨的把戏,像是变出美丽的火蝴蝶,盛放的花田,起舞的水鸟。在逗女孩开心的地方他不吝于投入大量精力。
另一样是治愈魔法,自打成了过街老鼠之后,克鲁在一拳一脚中学会了怎么化解疼痛。
随着魔力一点一点的涌入,埃舍尔的眸中终于闪过异动。
魔法不是他这种出身低下的人可以接触的,如果他也能学会治愈魔法,那就可以为父亲缓解病痛了。
“......对不起。”
这三个字落在雪地里,轻得几乎要被风吹走。
埃舍尔微微一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意识抬眼,金发少女毫不体面地跪坐在自己面前,她的眼角湿润,双颊泛着红,头发未经打理显得凌乱,和他记忆里高高在上的子爵千金判若两人。
“我不该让你去掏蜂窝的。”可露低下头,反省自己的过错并等待对方的反应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
但她仍努力着让自己表达清楚:“也不该纵容他们欺负你......我会好好补偿的,能不能原谅我。”
可露知道让埃舍尔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是多么恬不知耻,但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做出一切努力。
——原来是这样。
察觉到可露眼中的慌乱,埃舍尔隐约猜到可露为什么要做这么一场戏了。
子爵和夫人即将回来,如果知道可露又闯祸,可能会有严厉的责罚。所以可露先一步和自己通气,让自己不要去告状。
她显然是多此一举了,即使不这样,他本来也没有告状的打算。且不说自己人微言轻,告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即使可露真的受到惩罚了,最后自己也只能承受更猛烈的报复。
实力和地位一样都没有的自己,能让可露这样费心才是不可思议的情况。
会是更阴险的算计吗?让自己放下警惕,随后将自己推入深渊。
恐怕这才是唯一的答案。
“小姐言重了,您并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
“如果您担心我乱说什么,大可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埃舍尔收回被触碰的手,冷冷回复。
可露猛地抬头,埃舍尔的眼里没有释然,只有更深的防备。
——完蛋了,埃舍尔果然很生气,他对子爵家的恨意肯定积累到了极点。
“不是因为这个,我是真心的......”可露慌乱地摇头。
“你想说什么都没关系,我一定好好反省。”
“要不这样,你打我一顿吧,如果可以消气的话。放心,我不会和任意人说。”
可露的表现越来越浮夸,让埃舍尔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没有接话,只是保持沉默。
——即使重来一次,还是太晚了吗?
可露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重来了一次,却没有立刻获得被原谅的资格。
说的也是,那么多伟大的人没能重来,凭什么把这个机会给她。
如果自己是神明的话,大概也只会让她再次经历一遍痛苦吧。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她的声音断掉了,下一刻,像是某根弦骤然崩断。
“呜……呜啊……”
可露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泪水一滴一滴砸进雪里,她死死咬着嘴唇,却怎么也止不住。先是压抑的呜咽,随后变成毫无形象的嚎哭。
“我已经反省了,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声音破碎而无助,仿佛把前世冻死在雪夜里的绝望,一并哭了出来。
埃舍尔愣住了。
他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少女蜷在雪地里,哭得喘不过气来,仿佛世界已经塌陷。那种情绪太真实了,如果说是演技,那未免太过天赋异禀。
哭声在后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埃舍尔没有伸手,也没有离开,只是第一次,对这位子爵千金的判断,产生了未被觉察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