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穿了每一寸肌肤。
林沐曦猛地睁开眼睛,肺叶像被冻住般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身体异常轻盈——不,是异常。
视野里首先出现的是一抹白色。不是雪,而是毛发。柔软的、蓬松的、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的白色毛发。
她缓慢地、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或者说,那曾经是手的东西。五指依旧纤细修长,皮肤白皙,但此刻它们被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覆盖,指甲变得尖而透明。她颤抖着触碰自己的脸颊,感受到的是同样柔软的绒毛和完全不同的骨骼结构。
林沐曦摇摇晃晃地站起,赤足踩在冰冷的泥土上。夜风掠过,她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本能的警觉。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动了动。
她猛然转身。
一条蓬松的、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正不安地在她身后摆动,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在月光下划出银白色的弧线。
“不……”声音从喉咙溢出,比她记忆中的音调高出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歌唱般的质感。
林沐曦跌跌撞撞奔向最近的水洼,水中倒影让她瞬间窒息。
月光下,水中倒映着一张精致的面孔——比她原本的脸小了一圈,眼睛大而圆,瞳孔是不可思议的紫罗兰色。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头顶两侧,一对雪白的、尖尖的狐狸耳朵正微微抖动,捕捉着夜风中每一个细微声响。
“狐……狐娘?”她喃喃自语,这个只在动漫和小说中见过的词汇此刻成了她唯一的现实。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大学图书馆的深夜、那本封面镶嵌奇怪符号的古籍、指尖触碰书页时爆发的刺目光芒……然后就是坠落,无尽的坠落,直到现在。
她穿越了。而且变成了非人之物。
一声悠长的狼嚎从远处山林传来,惊起夜鸟扑棱棱飞散。林沐曦——现在她必须接受这个名字,因为“林沐曦”已经随着那个世界消失——本能地蜷缩身体。她的尾巴自动卷起,护住身体侧面,耳朵警惕地转向声音来源方向。
这具身体有着她无法理解的本能。
更糟糕的是,她身上除了一件单薄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纱裙外,再无他物。裙摆仅及大腿,赤足站在初冬的荒原上,寒意正迅速消耗她有限的体温。
必须找到遮蔽处。
她踉跄着向前走去,尾巴帮助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行走的感觉很奇怪——更轻盈,更敏捷,但也更脆弱。月光照亮前方的道路,那是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更远处似乎有建筑的轮廓。
希望刚升起,又被理智压下。
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她是什么?是会被接受的异族,还是会被追杀的怪物?作为一只明显不是人类的生物,她该如何生存?
又一声狼嚎,这次更近了。
恐惧给了她力量。林沐曦开始奔跑,白色尾巴在身后拖出一道模糊的光影。她的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得多,腿部肌肉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但耐力显然不足。仅仅几分钟后,她就不得不靠在树上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
沉稳、规律,从西边小径传来。
躲藏还是求助?她的尾巴剧烈地摇摆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矛盾。耳朵捕捉到不止一匹马的声音——至少两匹,或许三匹。有人声,但太远听不清晰。
本能告诉她躲起来。但理智警告她:在荒野中独自过夜,以她现在的状态,无异于自杀。
马蹄声越来越近。
林沐曦做出了决定。她蹒跚着走出树林,来到月光照耀的空地上,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来者的视线中。
最先出现的是两匹黑马,马背上坐着全副武装的骑士,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们看到她时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
“警戒!”一名骑士大喊,手已按在剑柄上。
林沐曦僵住了。她能看见他们眼中的警惕和敌意——不,不只是敌意,还有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惊讶、好奇,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厌恶。
“是个亚人!”另一名骑士喊道,已经抽出了长剑。
林沐曦后退一步,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这是恐惧的表现,她后来才意识到。
就在这时,第三匹马缓步走出树林。
与骑士们的战马不同,这是一匹纯白的牡马,鬃毛被精心梳理,马鞍上镶嵌着银饰。马背上的骑手穿着一件深蓝色天鹅绒骑装,外披银灰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从身形判断,那是一位女性。
骑士们立刻分开,为她让出道路。
白色牡马缓步向前,停在林沐曦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马上的人微微抬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年轻女性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是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女子,面容精致得如同雕刻,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瓷器般的冷白光泽。深蓝色的长发被银丝发网整齐束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那是比夜空更深邃的蓝色,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林沐曦,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只雪狐亚人。”女子的声音清澈、平静,带着贵族特有的优雅腔调,“在艾瑟伦领地的边境上。”
林沐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女子轻轻抬了抬手,两名骑士立刻收起武器,但仍然保持警惕。她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得如同舞蹈,斗篷在她身后划出优雅的弧线。
现在林沐曦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身高——比她高出整整一头,即使她现在是踮着脚尖站着。女子走近时,林沐曦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冬雪、冷杉,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苦涩的花朵。
女子在她面前停下,目光缓慢地扫过她的全身:颤抖的双腿、赤裸的双足、单薄的纱裙、不安摆动的尾巴,最后停留在她头顶那双竖起的狐耳上。
“你从哪里来?”女子问,语气中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任何同情,纯粹是询问。
“我……”林沐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陌生,如此轻盈,“我迷路了。”
“名字?”
林沐曦犹豫了。该用本名吗?在这个世界,这会不会带来麻烦?
“沐……沐曦。”她最终选择了一个相似的名字。
“沐曦。”女子重复道,发音完美,“没有姓氏?”
林沐曦摇摇头。
女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她解下自己的斗篷,向前一步,披在林沐曦颤抖的肩膀上。
斗篷还带着女子的体温和香气,厚重的羊毛内衬立刻驱散了部分寒意。林沐曦本能地抓紧了斗篷边缘,紫色的眼睛惊讶地睁大。
“你会冻死在这里的。”女子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是汐茵·艾瑟伦,这片土地的主人。”
汐茵·艾瑟伦。林沐曦在心中重复这个名字,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意图。但汐茵的面容平静如水,只有那双深蓝眼眸中闪烁着难以解读的光芒。
“谢……谢谢您,女士。”林沐曦低声说,尾巴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汐茵微微颔首,然后转向她的骑士。“准备返回庄园。把我的备用斗篷拿来。”
“小姐,这恐怕不妥。”一名骑士开口,目光警惕地瞥向林沐曦,“这只亚人来历不明,而且现在正是敏感时期……”
“劳伦斯。”汐茵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照我说的做。”
名叫劳伦斯的骑士立刻闭嘴,低头行礼。“遵命,小姐。”
几分钟后,另一件斗篷被拿来。汐茵重新披上,然后示意林沐曦跟她走。
“你可以骑我的马。”汐茵说,语气中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沐曦看着那匹高大的白色牡马,又看了看自己赤足。她该怎么上去?
汐茵似乎看出了她的困境。她做了个手势,劳伦斯不情愿地走上前,单膝跪地,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个临时的人体台阶。
林沐曦犹豫了。这样的待遇,对一个陌生的、非人的生物来说,太过慷慨了。
“快一点。”汐茵说,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耐烦,“夜晚的寒风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林沐曦咬咬牙,踩上劳伦斯的手,笨拙地爬上马背。马鞍比她想象中宽敞,她必须紧紧抓住前鞍桥才能保持平衡。
汐茵随后上马,坐在她身后,双手从她身侧伸过握住缰绳。这个姿势几乎将林沐曦完全包裹在她的怀中,她能感觉到汐茵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闻到那苦涩花香更浓郁了。
“坐稳。”汐茵低声说,呼出的气息掠过林沐曦敏感的狐耳。
林沐曦的耳朵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她能感觉到汐茵的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但她没有回头。
白色牡马开始缓步前行,两名骑士一前一后护卫。他们沿着林间小径前进,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斑驳光影。林沐曦试图记住路线,但很快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树看起来都一样,所有的路标她都看不懂。
“你的族人呢?”汐茵突然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林沐曦身体一僵。“我……我不知道。”
“你是被遗弃的,还是逃出来的?”
这个问题带着试探。林沐曦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造一个合理的故事。
“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了。”她最终决定半真半假地回答,“之前的记忆……很模糊。”
汐茵沉默了片刻。“雪狐亚人通常生活在北境的霜语山脉。你离家乡很远,沐曦。”
家乡。这个词刺痛了林沐曦的心。她的家乡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可能永远无法返回的地方。
“也许我注定要流浪。”她低声说,语气中的悲伤真实到让她自己都惊讶。
汐茵没有回应。马匹继续前行,穿过一片开阔地,远处终于出现了灯光。
那是一座庄园,坐落在小山丘上,石墙高大厚重,塔楼尖顶直指夜空。庄园内灯火通明,窗户中透出的暖黄色光芒在寒夜中显得格外诱人。
随着他们靠近,庄园大门缓缓打开。更多的仆人出现在门口,提着灯笼,在看到马背上的林沐曦时,他们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
汐茵翻身下马,然后伸手帮助林沐曦。她的动作出人意料地轻柔,手指只是轻轻托住林沐曦的手肘,引导她落地。
站在庄园的石板地面上,林沐曦抬头望向这座建筑。它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庞大,也更加压抑。石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塔楼窗户狭小如箭孔,整个庄园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尽管里面灯火通明。
“欢迎来到夜莺庄园。”汐茵说,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为温和的语调,“跟我来,你需要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还有热食。”
她转身走向大门,林沐曦犹豫了一下,然后跟了上去。她的尾巴紧张地垂在身后,耳朵警惕地转动,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仆人们的低语、远处厨房的叮当声、风吹过塔楼的呼啸声。
踏入庄园的那一刻,林沐曦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气氛——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触手可及的孤独。大厅华丽却空旷,壁炉中火焰熊熊燃烧,墙上挂着肖像画,画中人物的眼睛似乎在跟随她的移动。
一名中年女管家快步走来,在看到林沐曦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专业的表情。
“小姐,客房已经准备好了,还有热水和干净衣物。”女管家说,目光短暂地扫过林沐曦的狐耳和尾巴。
“不,艾玛。”汐茵说,她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让她住蓝厅隔壁的房间。”
女管家艾玛的眼睛微微睁大。“小姐,那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位置。”汐茵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照我说的做。”
艾玛低下头。“遵命,小姐。”
汐茵转向林沐曦,深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深邃。“你会喜欢那个房间的,沐曦。它能看到花园,早晨阳光会第一个照进去。”
林沐曦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到这个决定背后的重量,感觉到仆人们交换的微妙眼神,但她太累、太冷、太困惑,无法深入思考。
“艾玛会带你去房间。”汐茵继续说,“洗完澡后,到餐厅来。你应该饿了。”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林沐曦头顶——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她们已经认识很久。林沐曦的狐耳敏感地抖动,她能感觉到汐茵指尖的温度,还有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去吧。”汐茵收回手,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的长廊,斗篷在她身后轻轻摆动。
林沐曦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感激、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
艾玛清了清嗓子。“请跟我来,小姐。”
小姐。这个称呼让林沐曦更加不安。她不是小姐,她是一个迷路的、变成非人之物的穿越者,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但她没有纠正。她只是裹紧汐茵给她的斗篷,跟着艾玛走上宽阔的楼梯,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座沉睡庄园中的什么。
楼梯间的墙壁上挂着更多肖像画,艾瑟伦家族的历代成员。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注视着她,那些深蓝色的、和汐茵一模一样的眼睛。
在楼梯转角,林沐曦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月光下的庄园花园静谧而美丽,但她注意到花园周围的高墙,注意到铁艺大门上复杂的锁具,注意到远处树林边缘隐约可见的守卫塔楼。
这不仅仅是一座庄园。
这是一个精心构筑的堡垒。
而她,一个来路不明的狐娘,刚刚被它的主人带进了最核心的区域。
林沐曦的尾巴再次紧张地卷起。她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艾玛,看向那些烛光摇曳的走廊,看向这座巨大、华丽、孤独的庄园。
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她知道一件事:从她接受汐茵·艾瑟伦帮助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与这座庄园,与它的女主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而那种联系,既可能是救赎,也可能是囚笼。
艾玛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您的房间,小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干净衣物放在床上。如果需要任何东西,请摇铃。”
她指了指床边的一根拉绳,然后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林沐曦独自站在房间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比她想象中更大,装饰典雅却不奢华。壁炉里火焰正旺,一张四柱床挂着深蓝色帷幔,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大窗户,正如汐茵所说,它面向花园,此刻月光正透过玻璃洒在柔软的地毯上。
但林沐曦注意到另一些细节:窗户上有精致的铁艺装饰,虽然美观,但也形成了栏杆般的结构;门锁复杂而沉重;房间里没有任何尖锐物品,连壁炉工具都被固定在墙上。
她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花园很美,但围墙很高。月光下,她能看到远处的森林,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峦轮廓,能看到这个陌生世界的一角。
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紫色的眼睛,白色的狐耳,不安摆动的尾巴。
“我是沐曦。”她对着倒影低声说,“我在这里活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内心深处,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汐茵·艾瑟伦的眼神,那座蓝厅隔壁房间的选择,这座庄园的气氛——所有这些都在暗示,她的新生活将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
远处传来钟声,深沉而悠长,在夜空中回荡。
林沐曦的狐耳转向声音来源,捕捉着每一个振动。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夜,在这个陌生庄园的第一晚。
她不知道明天会带来什么。
但至少今晚,她有温暖的房间,有食物,有安全。
而有时,在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这就足够了。
至少现在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