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窗的铁艺花纹,在深色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沐曦睁开眼睛,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然后记忆如潮水涌回:荒野、变身、狐耳狐尾、那位深蓝眼眸的大小姐。她猛地坐起,手本能地摸向头顶——毛茸茸的触感还在。扭头,那条蓬松的白色尾巴正安静地蜷在身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
不是梦。
她赤足下床,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房间在晨光中显得更加宽敞典雅,但也更加清晰地显露出那些昨晚没注意到的细节:窗上的铁艺花纹远看优美,近看却构成了一道道精致的栏杆;厚重的橡木门内侧没有门锁,只有一个小小的插销,而且明显是新装的;壁炉旁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但仔细看会发现,所有书名都关于艾瑟伦家族历史、领地治理或无害的植物学图鉴——没有任何地图、旅行记录或外域传说。
“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展示柜。”林沐曦低声自语,尾巴不安地轻拍地毯。
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只能推开一掌宽的缝隙,铁艺花纹的间隙恰好允许新鲜空气流入,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通过。花园的晨景在眼前展开:精心修剪的玫瑰丛,即使初冬仍有几朵顽强绽放;白石小径蜿蜒穿过草坪,通向远处的温室;更高的围墙隐在树丛后,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门被轻轻叩响。
“沐曦小姐,您醒了吗?”是女管家艾玛的声音。
“醒了,请进。”
门推开,艾玛端着托盘走进,上面放着早餐:热牛奶、蜂蜜燕麦粥、新鲜面包和一小碟果酱。她的目光礼貌地掠过林沐曦的狐耳,停在女孩脸上。
“小姐吩咐,如果您愿意,早餐后可以到书房见她。”艾玛边说边将托盘放在窗边小桌上,“她还让我转告,如果您需要衣物,衣柜里已经准备了适合您的尺寸。当然,如果您有其他偏好,请告诉我。”
林沐曦看向房间角落的衣柜。昨晚太累,她没注意到它。现在她走过去打开柜门,里面挂着一整排衣裙:柔软的羊毛长裙、天鹅绒家居服、甚至有两件适合正式场合的丝绸礼服。所有衣物都是浅色系——淡蓝、米白、银灰——与她银白的头发和尾巴相衬。
“这些都是……给我的?”林沐曦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小姐昨晚吩咐裁缝连夜赶制的。”艾玛的声音平静,但林沐曦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解,“小姐说,您需要体面的衣物。”
体面。这个词让林沐曦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临时借穿的睡袍——明显是汐茵的旧衣,对她来说过于宽大。
“请代我向艾瑟伦小姐表达最诚挚的感谢。”林沐曦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她的慷慨我无以为报。”
艾玛微微点头。“那么一小时后,我来带您去书房。小姐通常在上午九点处理家族事务。”
管家离开后,林沐曦坐在窗边小口吃着早餐。燕麦粥温热适口,牛奶醇厚,但她食不知味。她的耳朵警惕地转动,捕捉着庄园里的声音:远处厨房的喧闹、仆人在走廊的轻快脚步声、更远处某个房间传来的钢琴声——旋律优美但孤独,如同这座庄园本身。
吃完早餐,她选了一件淡蓝色羊毛长裙换上。衣物出奇地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做。裙摆长及脚踝,袖口收紧,领口有精致的蕾丝装饰。最特别的是后背的设计——裙装在尾椎处开了个巧妙的开口,让她的尾巴可以自然伸出,不会感到束缚。
“连这个都考虑到了。”林沐曦摸着尾巴根部那个开口的边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九点整,艾玛准时出现,带她穿过迷宫般的走廊。庄园内部比她想象中更加庞大,也更加古老。石墙上挂着历代艾瑟伦家族的肖像,深蓝色眼睛的男男女女凝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走廊两侧的门大多紧闭,只有少数几扇开着,露出里面奢华的客厅、藏书室或阳光房。
“这里是东翼,家族成员的生活区。”艾玛边走边解释,语气专业如导游,“西翼是客房和宴会厅,北翼是仆役区和厨房,南翼面对花园,主要是书房、温室和音乐厅。”
“艾瑟伦小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庄园?”林沐曦忍不住问。
艾玛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是的。老爷和夫人在小姐十四岁时去世了。从那以后,小姐就是艾瑟伦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她的声音平静,但林沐曦听出了其中的沉重。十四岁,独自继承这样的家族和领地。这解释了汐茵眼中那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也解释了这座庄园弥漫的孤独。
书房位于南翼尽头,双开的雕花木门前站着一名侍从。看到她们,侍从无声地推开门。
书房之大让林沐曦屏住呼吸。三层高的书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环绕整个房间,需要移动楼梯才能取到高处的书籍。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面堆满了文件、账簿和地图。壁炉里火焰熊熊,两侧的落地窗外是花园景观,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斑斓的光影。
汐茵·艾瑟伦坐在书桌后,深蓝色长发今天编成了复杂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穿着一件墨绿色天鹅绒长裙,领口别着一枚夜莺形状的银质胸针。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深蓝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比昨晚更加明亮。
“沐曦。”她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极浅的微笑,却足以让整个书房的气氛柔和下来,“睡得好吗?”
“非常好,感谢您的款待。”林沐曦走进房间,尾巴不自觉地微微摆动——她发现,这具身体的情感和尾巴动作紧密相连,而她现在既紧张又感激。
汐茵站起身,绕过书桌走来。她的目光在林沐曦身上停留片刻,最后停在那条从裙后开口伸出的白色尾巴上。
“衣物还合身吗?”她问。
“非常合身,简直像量身定做。”林沐曦回答,“您太周到了,连……尾巴的部分都考虑到了。”
“应该的。”汐茵简单地说,然后走向窗边的小圆桌,那里已经摆好了茶具,“坐吧,我们喝点茶。”
林沐曦顺从地坐下,看着汐茵亲自斟茶。她的动作优雅而精确,茶水准确地注入瓷杯七分满,不多不少。
“我想和你谈谈你未来的安排。”汐茵将茶杯推到林沐曦面前,自己也坐下,“作为艾瑟伦领地的领主,我有责任保护境内的每一个生灵——无论是人类还是亚人。但你的情况特殊。”
林沐曦握紧茶杯,温暖的瓷器让她冰凉的手指感到舒适。“我明白,我这样……出现在您的领地上,一定给您带来了麻烦。”
“麻烦?”汐茵轻啜一口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不是麻烦。是……责任。”
这个词的选择让林沐曦感到意外。她以为会是“问题”、“状况”或“意外”,但汐茵选择了“责任”。
“雪狐亚人在帝国境内不常见。”汐茵继续说,目光落在林沐曦的狐耳上,“通常他们只出现在霜语山脉以北的自治领。一个独自出现在人类领地的雪狐亚人,按照帝国法律,需要向当地领主报备身份、来意和预计停留时间。”
林沐曦的心脏一紧。“我……我没有身份文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正是问题所在。”汐茵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庄如女王,“根据法律,无身份证明的异族访客,领主有权决定其去留。我可以遣送你到最近的边境检查站,由帝国官员处理;也可以暂时收容你,直到查明你的身份和意图。”
她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讨论天气,但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林沐曦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艾瑟伦小姐,”林沐曦放下茶杯,紫色眼眸直视对方,“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在您的领地上。但我发誓,我对您、对您的家族、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但其中的真诚不容置疑。
汐茵沉默地看着她,深蓝眼眸中的情绪难以解读。书房里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花园传来的鸟鸣。
许久,她终于开口:“我相信你。”
这三个字如释重负,林沐曦几乎要瘫在椅子上。她的尾巴松弛下来,轻轻摆动。
“但是,”汐茵的话锋一转,“信任不足以应对帝国的官僚体系。我需要一个正式的理由,让你合法地留在这里。”
她站起身,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一份‘被庇护者声明’。签署后,你将正式成为艾瑟伦家族的受庇护者,在查明你身份和安排你的去向前,由我负责你的安全和生计。”
林沐曦接过文件,迅速浏览。条款明确:她将住在夜莺庄园,接受艾瑟伦家族的保护,遵守庄园规矩,未经允许不得离开领地范围。作为交换,艾瑟伦家族将提供食宿、衣物和基本生活所需。
“这看起来……”她寻找着合适的词,“非常慷慨。”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汐茵回到座位,“签署这份文件,你就能合法地留在这里。否则,我只能依法将你送交边境卫队。”
没有选择。林沐曦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在文件末尾签下“沐曦”——这个名字现在正式成为了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汐茵接过签好的文件,仔细检查签名,然后取出家族印章,在文件上郑重地盖上印鉴。夜莺的纹章在羊皮纸上清晰浮现。
“欢迎正式成为夜莺庄园的一员,沐曦。”她说着,这次的笑容更加明显,眼角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笑纹,“现在,我们可以更自在地相处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林沐曦感到一丝寒意。但她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这一定是她的错觉。汐茵如此慷慨,如此体贴,她应该感激才对。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林沐曦真诚地说。
“不用谢。”汐茵重新斟茶,“只需安心住下,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家。这个词再次出现。
“现在,既然你正式留下了,我需要了解一些关于你的事。”汐茵的语气依然温和,但问题开始变得具体,“你的能力——雪狐亚人通常对魔法有特殊亲和力,尤其是冰系和幻术系。你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吗?”
林沐曦愣了一下。能力?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控制这对耳朵和尾巴,更别提魔法了。
“我不确定……”她诚实地说,“我甚至不太会控制这些。”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汐茵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么,也许需要一些训练。庄园里有基础的魔法练习室,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教你一些控制技巧。”
“您会魔法?”
“艾瑟伦家族世代与魔法有缘。”汐茵简单回答,没有详细说明,“除此之外,你对什么感兴趣?阅读?音乐?园艺?我希望你在庄园里不会感到无聊。”
林沐曦思考着。在原来的世界,她是历史系学生,热爱阅读和研究。但在这个世界,她的身份不允许她表现出太多异常。
“我喜欢阅读。”她谨慎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多了解这个世界——这个帝国、它的历史和文化。”
汐茵的眼睛微微发亮。“很好。书房里的书你可以随意取阅,除了东侧书架第三层那些——那是家族机密文件,不适合外人观看。其他部分对你完全开放。”
“谢谢您。”林沐曦感激地说。至少她可以通过书籍了解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们在轻松的聊天中度过。汐茵询问了沐曦对早餐的偏好、喜欢的颜色、对房间布置的意见——每一个问题都体贴入微,仿佛真的希望她在这里感到舒适自在。
但林沐曦注意到,每当话题转向她的过去、她的来历或她对自己能力的了解时,汐茵都会特别专注,深蓝眼眸紧盯着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小姐,”艾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税务官到了,在会客厅等候。”
汐茵轻轻叹息,那声叹息中带着疲惫。“请他稍等,我马上来。”
她站起身,林沐曦也连忙站起。
“抱歉,沐曦,领地事务总是不断。”汐茵说,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艾玛会带你回房间,或者,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花园散步。但请不要走出庄园围墙——为了你的安全。”
“我明白。”林沐曦点头。
汐茵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手指拂过银白的发丝和柔软的狐耳。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汐茵率先收回手,表情恢复平静。“晚餐时见。我会让厨房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庆祝你正式成为夜莺庄园的一员。”
她转身离开书房,步伐优雅而坚定。
林沐曦站在原地,耳朵还残留着那轻柔触感的记忆。艾玛走进来,示意她跟上。
回房间的路上,林沐曦注意到更多昨晚没注意到的细节:走廊里多了两名侍从,站在关键位置;通往庄园大门的走廊上,一道新的铁艺门正在安装;她的房间门上,多了一把精致的锁——钥匙孔朝外。
“为了您的安全,小姐。”艾玛注意到她的目光,平静地解释,“最近领地边界不太平静,小姐希望确保庄园内所有人的安全。”
合理。完全合理。但林沐曦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回到房间,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深呼吸。窗外的阳光正好,花园里的玫瑰在晨光中娇艳欲滴。这个房间美丽、舒适、安全。
但当她走向窗户,再次尝试推开时,发现那只能推开一掌宽的缝隙更加牢固了——某种看不见的魔法加固了铁艺花纹。
林沐曦的尾巴紧张地卷起,耳朵向后贴伏。
她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艾瑟伦家族史:荣耀与责任》。翻开书页,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字迹:
“孤独是最高贵的牢笼,而爱是最温柔的锁链。——卡珊德拉·艾瑟伦,第七代家主”
她合上书,望向窗外。花园里,一名园丁正在修剪玫瑰,动作熟练而机械。围墙外,森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自由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林沐曦在窗边坐下,尾巴环绕着自己。她知道,从签下那份文件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安全比自由更重要——至少现在如此。
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低语:有些牢笼没有栏杆,却同样坚固;有些锁链没有实体,却同样难以挣脱。
远处,书房的方向传来汐茵与税务官谈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却带着领主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沐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她还活着,有温暖的房间,有食物,有庇护。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紫色的眼眸中已经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警觉。她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房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物品的摆放,每一个可能的信息来源。
在这个美丽而孤独的庄园里,生存不仅仅意味着有吃有住。
还意味着理解规则、察觉危险、以及知道何时该微笑,何时该沉默。
而林沐曦,作为曾经的历史系学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精致的牢笼,往往伪装成最慷慨的礼物。
窗外的阳光移动,照亮了她放在膝上的手,那覆盖着细密白色绒毛的手。
在这个世界,她是异类,是受庇护者,是汐茵·艾瑟伦仁慈的接受者。
但她也必须成为观察者、学习者和幸存者。
因为金笼虽美,终究是笼。
而狐狸——即使是被驯养的狐狸——骨子里仍记得旷野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