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翠跟张英决定去殉情。
起因是展翠的祖父陷入一桩科场舞弊大案,虽未身入泥坑,毕竟是为其门生打了掩护。
故此展翠一瞬从碧落天宫漂堕鬼国,眼瞅着就要从官宦小姐变为民女。若说就此借坡下驴,直接嫁给自幼相悦的张英倒也算不得苦。
无奈家里人又瞅准一线生机——某位大军机的儿子,据说在去年上元节看花灯时瞥见展翠同其他女眷说话,当即就被欲钩扯住耳朵。
他想求娶她。如果能跟这位军机大臣结成姻亲,那祖父的事多少有回旋余地。
只可惜这位军机公子自幼很少出门,出门也是坐在一顶珠帘轿子里。据曾偶然窥见他真实相貌的人说,这少年肩膀上长着的不是人头,而是颗野猪的脑袋。
展翠的父母多番规劝,说所谓“猪头”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到最后,终于撕破画皮,说为你祖父尽孝的事,难道能任你性子?当即准备好缝着一百零八颗真珠的嫁衣和非常沉重的凤冠。
展翠说她这两天落枕了,戴不了。
趁着家里看管暂时不严,她“嗖嗖”跳墙跑了出来,幸好她是个不用缠足的旗人,而且从小踢得一脚好毽子,两条长腿鹿一样闪展腾挪。
她就这样翻进了张英的门。
张英家所在的胡同儿很僻静,自打几年前他父亲剿匪遇害,朝廷抚恤断断续续后,就由展翠家偶尔接济。他本人则一门心思读书,目标则是考中进士。
虽说展翠的父亲默认这桩婚事,不成想出了眼下变故。张英像凭空挨了天公一记嘴巴,又痛苦又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正徒劳地翻着律例,幻想自己在皇上佛爷面前拿苏、张般的口条痛陈冤屈,然后圣人龙心大悦,当场赐婚。
想着想着,不免陷入白日梦的境界,喔不对,眼前是二更天的深夜了。
“阿英!”
听到女声呼唤,张英打了个激灵,还以为是冒出狐仙来了。看到是展翠,他大喜过望。
“咱俩跳河吧。”
展翠说。
“嗯啊,跳吧。”
张英说。
他答应地很诚恳,不过殉情之前两人起码得把一直想做的事做了。如此缠磨到三更天,张英搂着展翠滑溜溜的胴体,谨慎地问:“要不咱俩还是私奔吧?”
“你傻啊?咱们是读书人家,私奔这种事是能做的么?”展翠拿食指戳着他的脸,“要是咱俩殉情,军机家就会蒙受‘逼死有情人’这种口舌地狱,为弥补,依旧会帮我祖父脱困。”
张英心想,倒也确实如此,就同意了。
随后是选址,京城附近的河水沟渠往往非常浑浊,好容易就选了条叫清水河的小河。
据说这条河是济公罗汉馋肉时流下的哈喇子变成的,有佛力加持,清澈无比,里面养着的鱼都是赤金色的龙鱼。
张英心想,跳河后,两人一时半会可能会有反复之心,就找出一捆大红绳子,到时候把他俩腿牢牢绑在一块儿。
然后为沉水沉得更容易,他又把家里仅有的两袋共计五十斤小米抱出来,到时抱米袋子再共赴冥河。何况龙鱼爱吃小米,它们这样大帮哄地簇拥二人身体,必定会震惊朝野,为这对小夫妻博一个《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夫妻般的名声。
“真有你的。”展翠说着,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
丑时一过,张英赶着骡子车跟展翠来到清水河畔。展翠扎扎实实地把红绳绑在两人脚上,张英嫌她力气小又重绑一边。两人整理衣冠裙钗,亲了嘴,就抱着米袋子准备跳河了。
“二位这是要做什么?殉情?”
正准备孤注一掷的时候,遥遥看见一个头戴毡帽,鹑衣百结的老者,手拿一根瘿瘤嶙峋的木杖,半瘸腿走到了这对男女跟前。
“对。”
张英跟展翠分别对着老者作揖打千儿、万福蹲安,因为对面显然并非旗人,他俩也就掺杂汉礼了。
礼毕张英就摆手说:“您老请勿阻拦,我俩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老者微微一笑,随后神秘兮兮道:“你们知道跳水殉情的男女,随后会转生成什么东西吗?”
张英和展翠面面相觑,一起摇头。
“给你们这对小两口看看吧。”
老人说着,盘腿趺坐下来,取下腰带上的葫芦,拔出木塞,就像酒鬼往嗓子眼滴灌残酒一样,“空”出一条银亮的白色线头。
说是线头,其实是个活物。只一瞬,它就化作一条一尺来长的白蛇;再一瞬,长到一丈规模;随后就变成能像玉桥一样架河的巨蛇了,白蛇的首尾都是头颅,只是不吐信子。
“在水中殉情的男女会转生到同一副皮囊里。”
老者自顾自地抽着淡巴菰,继续说,“看看吧。”
说完,两具蛇头像作呕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纷纷张开血盆大口:本该是口腔的器官却像产道,在透着诡异香气的脂水中,一男一女两个人形从蛇口里钻了出来。即便披头散发,但仍能看清,男子英姿,女子国色。
张英跟展翠此时心里并没有恐惧,反倒是生出一种烂漫的安心之感。
能跟爱人彻底融为一体,这是多幸福的一桩事哟。
老者闷哼一声,随后就冲白蛇道:“此前的伤养好了?”
那男性先开口讲话,声音琅琅:“嗯,无非是被剪子戳了几十个窟窿,算不得什么,反正痛苦是二人平摊。”
女子则柳眉倒竖,以莺燕的声线叫骂道:“我就知道你反悔了!说到底,是瞧不起我的勾栏出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一个只能蹭冷猪头的秀才也配嘀咕你■■■,■■■,要不是你把姑奶奶睡了,让我卖不出价儿,也不至于被鸨母抽一百多个嘴巴!姑奶奶才不想跟你跳河呢,是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你个落到草窠里猫不叼、狗不啃,猪都懒得拱的瘟生!”
“哈!你可算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不也是嫌弃我没功名,喜欢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男子冷哼一声,轻轻揪住对方头发,“又漂亮又能写八股的男人多着呢,怨你自己鬼迷心窍吧,怎么就要跟我跳河!”
两人说着,越说越激烈,不成想竟厮打起来。
男子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掴在女子白玉一样的脸上,最终打得夫妻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气喘吁吁。
两人彼此像仇雠般互相恶狠狠地瞪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蛇身则盘缠成一条大麻花一般。
张英跟展翠大吃一惊,想劝又没胆子。
老者则莞尔一笑,恶作剧般地说:“瞅清了吧?堕入‘殉情道’的众生就是如此,相处着相处着就烦了,最后终日打骂,甚至动刀动枪呢。你俩也想变成这样?”
无限大的忧惧从张英、展翠心底升起。
即将白鸡唱晓的时候,他俩一番合计,终于放弃跳河。
张英谢过老者,挥舞鞭子,赶骡车把展翠送回她家了。
望着滚滚车尘,老者这才伸了个懒腰:“又拦下一对,俩孩子还算精明。”
话音甫落,白蛇身上的两人也放弃厮打。
“抱歉抱歉!每回都强迫你说许多脏话,实在是太难为您了!但‘把淑女逼成泼妇’,这样的故事才足够吓人。”
“哪里哪里!这回也请您记着,刚那些话都是杜撰的,奴家心里一刻也没有伤害夫君的念头,别误会你妻子!”
“身为花魁,愿意委身给我这种无人在意的穷酸秀才,本来就让您蒙受最大的委屈了,我哪里会介意出身呢。”
“哪儿的话,我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镶金的净桶,只有在夫君你这儿才算是人。您为握我的手散尽家财,我哪敢贬低您呢?何况,奴家真的非常喜欢你写的那些竹枝词。”
“只要继续同你在一起,我愿意一直写。咱俩转生后,我只觉得没有一刻不幸福的。”两人说完,十指款款相扣,痴眼流丝,老者则继续敲打烟袋唤醒他们。
老者起身:“别腻咕了,咱们还得赶着去拦人呢。一开春,跳河的男女就特别多,还是三冬腊月好啊。”
须臾间,人归蛇腹,腹中传出男女混叠的声音:“是,仙翁。”
三人消失在卯时之前。
张英跟展翠家里坦白,恨得她爹在他两手掌心打了上千戒尺,又着家丁打了两百棍,最终只得同意婚事。
他倒不恨张英本人,只是靠嫁女换取一家周全的计划落空,心里喷出毒火。
但没想到,舞弊案在那对军机父子的周旋下有了转机,展翠爷爷最终甩拖罪责。展翠夫妻急忙去人家府邸磕头,被公子召见。
原来对方真长着一颗猪头,他真心喜欢展翠,愿意帮她,仅此而已。此事尘埃落定,翌年,张英跟展翠生了一个大白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