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如意正徐徐把靴子里的黄沙清空。
此时是永乐爷掌天下的第十四年，宇内升平、五谷丰登、河清海晏、禽兽被泽……
——不好意思，一旦“颂圣”的念头一起，如意的脑袋就会跟放烟花般，“嗖嗖”涌现这种缤纷套话。
洋洋宦海，独操危舟，而且还是得遇永乐爷如此有本事的君王，嘴上可不得摸蜜蘸糖，见轻风使巧舵嘛。
此番他是作为朝廷出使西域的副使，且是诸副使里最年轻的一位，奔赴千里沙碛，回访算端沙哈鲁的。
沙哈鲁这位王子恐怕名字不显，但他老爹诸位一准知晓，那就是威震天下的大元驸马、铁瘸子帖木儿。
相传他出生时，土、木二星大合相，此乃西天占星学里的第一吉兆。
待这跛子成年壮大，为帅为君，竟东征河中府、西讨安合剌[1]，打得西域大小王公犹如败犬惊鹊，缔造出偌大的帝国。
直到晚年，更是野望不熄、壮心不已，磨刀霍霍准备侵掠大明，再兴残元社稷。叵奈人不及天，驱赶着大军到中途，老驸马就没言语无常掉了。
紧接着便是他的第四子，沙哈鲁舍人（Mirza）夺了侄位，坐床称王，同朱棣本人的经历简直一模一样，东西二帝想必惺惺相惜。由此从相敌相难一转变得热络友好起来。
就在去年，沙哈鲁遣了一位叫哈非思的使臣来京觐见。所谓“投我木瓜，报以琼瑶”，朱棣急吼吼地让两京最好的巧匠们织造出大量精美缎匹，外加数不清的宝器、珍玩，拿良马香车装着，拣选能臣，护送哈非思载宝归国。
此处单说沙如意这个人。
他生长在金陵，祖宗原是波斯巨贾，在元宪宗蒙哥时期就拜投封官，为元廷征敛税款。
自他祖父起则亲昵儒林，读得儒书、临得好字，同时波斯话和阿剌伯话也一刻不敢忘下，满门都是能人全才。
等到如意这里，他曾一度保着建文帝对抗“真天子”——所幸后来幡然醒悟，倒戈到了朱棣阵营。
他本人很受永乐爷赏识，又跟道衍法师、三宝太监交好，跟着就受了菩萨戒。
将将而立的时节，他娶了个脸似宝月，眼若灿星的妻室。女名苏妲㛝，二人爱情胶固。苏妲㛝也随夫殷勤供养三宝，实则是对着漫天神佛都祈求祷念，唯愿丈夫仕途顺遂。
本想着能如此厮守下去。
然而人似落花，命如惊风，她这片最明艳可爱的石榴花竟因吃了一口凉饭，持续发烧，最终消殒在春寒当中。
如意哀嚎几天，像只被蜘蛛抽干鲜血的蛾子，再提不起精神了。
这回使团西行，圣上特意点他做通事官，他恨不得长着铜心铁肺才能压抑对爱妻的追念。心灰意冷的如意盘算着，办完皇差，干脆直接留在这黄沙枯草里做托钵僧，了却残生算了。
一路一站，走过数不清的毡房、城邦，可算抵达了沙哈鲁坐镇的京都哈烈城[2]，哈烈城本身不算奢华，可供游赏的景点亦少，四面则被巍巍大山裹住。
正使陈诚不懂波斯话，甚至文章诗词写得都平庸，同时又持重、谨慎，没有问东问西的热情，这令如意同他相处得格外冷淡，愈加挫伤他本就需要拿紧箍箍住的碎心。
把哈非思安然送回算端宫殿，宴饮一周后，如意偶尔听到对面大臣说：
在哈烈西北角的大山里有一座“鬼市”，是处供人无声交易的大黑山洞。
“哦？”如意的碧眼里忽然冒出光来，“外国人也能去吗？”
大臣听到这话，就大人嘲弄小童一样捋着大把胡子：“做生意不跟外国人做，和谁做呢？胡大创造那么多肤色、特长各异的人类，一个目的或许就是交易。我不敢揣测，独神能通晓万事。”
如意就问清位置，溜到那处大山洞前。
老臣还叮嘱他，进门前得预备够金子。
眼前的大山形如高塔，整体呈赤铜般的暗红色。
一些身披长毛的兽人维护着秩序，皮毛纹路似虎似豹，非常鲜活。
指挥兽人的则是位尖耳朵的精灵，他的尖帽嵌满宝石，很是华美。[3]
这位美艳得难辨雌雄的精灵询问沙如意的来意，闻听他是赤泥国（Cini）的使臣，竟热情四溢地叽喳交谈起来，并暗示能优待他。
如意按他指示，把沙金倒进天平一侧的靴子当中，随着左右靴的位置平衡，他就可以进去了——这举动倒是把精灵惊愕到了。
他急忙说：“等等！把要交换的器物撂进洞里便好，洞窟估值后会送出等价的宝贝的，不用进来！”
如意就是要卖掉自己。
一个人是否有权卖掉自己，这是个法学问题。沙如意跟着精灵深入岩洞，最终来到一位身高两丈以上，端坐在翼狮宝座上的神人跟前。
神人头顶裹着厚重、形如南瓜的雪白头巾，他的脸孔却不似人脸，而是从整张面庞伸出诸多红色的腕足来，说话时会有板有眼地晃动。
几个身穿雍容锦袍的精灵侍立左右，需要经过三重转译才能把神人的话翻成波斯语，教如意理解。
神人翻开一册龙皮书页的大书，问着如意：“善士，你的身体能售卖出很高的价格，但你的技艺能折算成更庞大的金目。我决定让你在洞中效劳三年，你可答应？”
男人痛快点头：同这些不知是恶魔、妖怪还是什么的人共事，必然会遭受巨大折磨，方便他搁置胸间苦闷。
精灵们就委派他差事：“早中晚各做一件任务，都是独你能完成的，请尽心、谨慎，吾辈能洞察一切堕怠！”
第一项任务是磨磨：
他得把一口袋珍珠、水晶、红鸦鹘、祖母绿等等的珍宝碾成细细的粉末，所用的工具是尊格外小巧的石磨。
磨悬于半空，且她还会讲话，只在俊美的男性靠近后才甘愿发莺声、出燕语，乃至扭动“峒体”研磨宝石。
正午的任务是宰羊：
有很多漆黑的山羊被捆缚四肢等待沙如意料理。
杀羊这事，他算吃过见过，一刀划过喉咙便好。
但可惜这些魔羊会用各种话术引诱他，说某国某地埋藏着宝藏，或是有沉睡的公主…放他一羊的话，都归他所有。
可惜如意只想着苏妲㛝，闻听此言愈加厌恶，反倒更决绝地结果了恶羊。
黄昏的任务是笔译：
他负责把一些有名的故事家嘴里的故事转录成汉语。
神人询问他的汉文造诣如何时，如意很是自豪地说：
“我七岁能背《诗经》，十二岁开始熟读《文选》，十五岁就能用《史记》的笔调翻译波斯《王书》（Shahnama）了！”
擂牛皮鼓，吹大法螺，就这样迎来第一位讲故事的人：沙剌子德，就是那位讲过一千零一个故事的公主殿下。
沙剌子德是个美丽风趣、智慧无比的姑娘，察觉出沙如意追忆爱妻，就连着为他讲了十八个人妻复生的故事。
嗣后就这样白天碾磨、宰羊，黄昏记录故事，用华丽的汉语记录完沙剌子德的《新千夜一夜物语》后，如意也该结束服务了。
而拿来交易他“辛劳”的东西，是一副能容纳成年人的木箱。
沙如意忐忑地问着神人：“敢问大王……这……这木箱里是？”
神人脸上朱红色的腕足徐徐扭动着：“经我们探查，尊夫人苏妲㛝是被密悉儿[4]先王剌迷西思二世掳去要做妃子的。幸亏牙忽白[5]圣人及时赶到，狠狠殴击了剌迷西思一顿，没有令她蒙羞。此后数年，苏妲㛝夫人便一直在西域历代先王的宴席间端茶倒水，无日无夜不在想着您。这回吾辈将她从密悉儿赎回，人就躺在这雪松箱里！”
话音甫落，沙如意已是涕泗纵横了。
谨依神人的叮嘱，他不敢妄动木箱。
四十九天过去后，随一道道可番布[6]被揭开，男人同他美丽的妻子重逢了。
[1]土耳其安卡拉。
[2]即今阿富汗赫拉特。
[3]这里的“兽人”即Div，波斯传说里的半兽类人种族，总是与人类、精灵为敌。“精灵”即Pari，相当于日耳曼人的Elf。
[4]埃及的阿拉伯语称呼。
[5]即先知雅各，一称叶尔孤白。
[6]中东丧仪所用裹体布，继承自古埃及以来的传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