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真没想到,您把酒馆搬到东京来了!”
女子优雅地收束油纸伞,春雪随皓腕急旋,融成细细雨点。
这是她自延历十三年(794)以来第五十三次拜访馆中酒保。
每轮造访,通常都会左携右负些珍稀礼品,譬如人参所化白龙的胡须、百位大狐仙腋毛集成的保暖坎肩之类的。
参龙蛰伏在高丽深山当中,一旦发怒,群山就要崩坏,女子是以十二万分的温柔哄它,才顺利剪掉一缕长须的。
想薅取高阶狐仙咯吱窝下的那寸皮毛,则是支付了“醉卧美人膝”的代价,她的秀腿承受着“毛茸茸”的负担。
“快进来坐吧,外面挺冷的。”
酒保身高七尺左右,面色既非白净也不棕黑,眼睛细长流光,乍看洞察世事,却似赤子好奇。
他腰前系着围裙,此刻正拿西洋锅具煎着德国产的香肠:“刚刚‘彷徨的亚哈随鲁’(Ahasuerus)[1]在这儿小酌了几杯,看我要煎香肠,就借故跑掉了,哈哈。”
“请切片,做成三文治,拿秘色瓷的碟子盛,有劳大叔。”女子随便坐到一副莲台形的座椅上,从杯篮里抓出拜占庭风格的金柄玻璃杯,供拇指接触的银饰镌刻着“八□□丘□”一类字样。
闻听“哔哔啵啵”热油激昂跃动的声音,酒保开始唠起家常来:“你现在已经过了十八岁了吧?”
八百比丘尼轻哼一声:“嗯。‘择婿’算是每轮出生最头疼的一件事啊,我最近读了一些欧洲人写的诸如《種の起源》这类书:最近人们已经知晓人是从浮萍菌藻那样细小的生物演化来的了。自生物产生男女二根以来,我实在记不清自己邂逅过多少雄性了,而且早年懵懂,在这事上吃了很多大亏。”
酒保翻转几乎焦糊的香肠:“要抽淡巴菰吗?”
“谢谢,不了。”八百比丘尼摆摆手说,“我父母不让我抽,而且自己也害怕染上这种瘾头,恐怕戒掉又得花几辈子时间,得不偿失。”
酒保大笑道:“您真是做了数十亿年的乖乖女呀。这回的母亲,或者说上一轮的‘你’是何等身份,嫁与了何种风采的男性呢?”
八百比丘尼略显无奈地说:“幕末时期乱得很,为保能顺利生产‘自己’,跟萨摩藩某元老的公子成婚了,那是个无趣但善良的人。”
所谓“八百比丘尼”是传说里长生不老的女性。
通常认为她是借由某次契机,偷吃了父亲带回家的人鱼肉而获得了常驻世间的能力,而其外貌,也有“鹤发老妪”到“妙龄女子”的不同说法。
事实上,她是遂古之初便已诞生,比之仙人们还要阅历丰富的神奇女性,她目睹过从三叶虫到剑齿虎等所有形形色色,诞生过又消失掉的生命。
每一代比丘尼都会在产下“自己”后丧失此前所有记忆,新生者则谨慎延续这一轮回。
可惜的是,演化为哺乳动物后,她竟丢掉了“孤雌繁殖”的本领。[2]
八百比丘尼摇晃着酒杯,里面自动涌出她希望饮啄的液体,一杯秬鬯酒[3]:“现在,这国家正准备跟罗刹人构兵,无论是胜是败,终究是要走上‘穷兵极武’的道路了。”
“要逃吗?”酒保细细将香肠裁成长条状,一边往面包上涂抹酱料,准备呈给少女,一边热心询问着。
比丘尼应道:“兴许是阿米国吧,大约九千年前我穿越冰洋到过那儿。今时不同往日,听说当年那些红皮肤的原住民差不多被翦除光了,但国家还算繁盛。”
虽说她的岁数远远超过酒保本人,但酒保仍是像对待久嫁在外的女儿那样疼爱她,看着她恣意吃喝的满足神情,令酒保也心生愉悦。
就在二人盘算拿照骨镜照射东京的青年洋商,为比丘尼择一佳婿时,又有人推门闯进。
来客是个身高超过两米的红毛男人,就是字面意思的“红夷”,虬髯像烈火一样铺满他的鬓角和下巴,绿眸宛如鬼魅:“不好意思,头回来贵店。”
酒保拿绸缎擦拭着酒杯:“请看门前的立牌,本店只招待不朽凡人,即使仙人也必须止步,您是?”
“我就是不朽凡人!”男子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手舞足蹈地说着,强风教少女急忙捂住肚子。
酒保取来只无名的新杯:“那,说说你的故事吧。”
毛男攥握金杯,里面升起殷红色的液体,是酒还是血呢?接着,就开始倾倒经历:
我出生在六千年前的苏美尔时代。所谓‘苏美尔’当然是现今的人们乱起的名字,我们有其他的自称。
我是个城主的儿子,非常喜欢旅行、狩猎、冒险,几乎跑遍整个“世界”,其实就是苏美尔人眼里那巴掌大小的幅员。我的族人是黑发黑眼的,我却是满头红毛,那是因为我母亲是北方辗转卖来的女奴。
我按她的描述,就跑到北国,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冒险,最后吃了一记诅咒。
起因我是误入一片生长着金色苹果树的园圃,把看守果子的大蛇烹饪吃掉了。
那蛇的父亲是一位龙王,他开始纠缠我,逼大神……抱歉忘了是哪个国家的哪位神了,给我降下诅咒。诅咒的内容是:我永远无法抵达心中的目的地。
像是,我想“去富士山”,那就根本不可能靠近这座头顶白冕的漂亮火山,注定会迷路。
但等我逐渐放弃“上山”的念头后呢,又有一定几率在“迷路”途中成功攀登到富岳巅峰。
鄙人能到贵店,也纯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八百比丘尼安静听完,稚嫩的俏脸莞尔展颜:“有趣!你‘误打误撞’时肯定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吧?请写下来,我这有些稿纸。”
她包里的稿纸其实是拿来承载《吾夫镜》这本书的,书名自然是戏仿《吾妻镜》,内容则是记录少女万年以来最思念难忘的男性们的。
扳出一摞雪色厚纸,朝酒保说:“叔叔要读读看吗?我的文笔挺糟的,真羡慕紫式部呀。”
闲聊一阵,天色更晚。
比丘尼家里的管家和佣仆们开始来这一带寻大小姐,姑娘乖乖地朝酒保鞠躬道别:“下回重聚的话,我可能已经变作金发碧眼的混血胡女了呢,徐福大叔。”
酒保清理掉门前积雪,望着她车马簇拥地离开,回屋开了一瓶芝草酒。
[1]因轻蔑神子而被惩罚在大地上持续流浪的鞋匠。
[2]孤雌繁殖(Parthenogenesis)是生物界一种特殊的无性繁殖方式,指雌性个体无需雄性受精,独立产生后代的现象。
[3]周朝的一种祭祀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