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楳打幼时起就立志做一名大侠。
说来有趣,他这股志气是因为家里是开大车店儿的:
耳濡目染住店的镖局子们那些有半分吹十分的胡话,王楳心底就跟蝌蚪盼着长蛤蟆脚一般想外出闯荡。
九岁时,店里来了真豪侠,呵气如风,挥手遏云,背上一杆拍刀据说砍杀过整座寨子的喽啰。
王楳就拿一串糖葫芦贿赂此人,跪着求师。对方也是个好事之徒,便拿他骨节分明的手抚摸孩子天灵盖,啧啧几声:“你学武功,怕不是那块料。可以往城里城隍庙撞撞运气,我瞧出你有点灵缘。文武两道,干什么不能行侠仗义。别跟你爹娘说,说了他们一准拦你。我话撂这里,凭你决断了。——把那糖葫芦递给我,今年山楂虫眼儿是真多。”
王楳跌跌撞撞,瞒着旁人,只身来到城隍庙。
大侠只让他到庙里去,要做啥他是一概不知。
惨淡暮色下,正一无所获的当儿,他忽然在泥塑的子路像后面瞧见一口箱子:不大不小,刚巧能罩住一个跟王楳差不多大的孩童。
木箱是黑底红纹的精美漆器,正上面画着汉朝风格的红漆古画:曹沫、聂政、要离、七女报父仇、吕母报儿仇…主题都是大报仇。
这时的王楳识字不多,但还是认得上面拿隶书题的《报仇箱》三字。
他非常惊喜,就努力要把箱子背回家,没成想这东西的分量比一只饽饽篮子还轻。神不知鬼不察的王楳便回到大车店,将其藏在东圊一侧。
待他从先生那儿学到更多字后,自己终于能读懂箱子底部的说明文字,原来这口箱子能够凭空把作恶之人召唤进来,且对方铁定醉狗一样沉睡。
只要在箱子里,刀砍斧剁那人都不会醒。
最神奇的时,但凡塞一张纸条,即便写出很模糊的条件,依旧能涌出犯下相关恶行的人来。
王楳暂时没胆子实践,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从镖客们口中听到最近冒出个采花贼,朝廷围捕多次失利。
王楳的勇气就起来了,他在纸条上拿娟秀,不错,他的字可谓娟秀,的字体写上采花贼的名字:狐冲。
这时候的木箱已经长到八尺来长,足够容纳彪形大汉了。很快,从盖子下能闻听细细的鼾声,是个有入睡障碍的男人的鼾声。
王楳赶紧打开。
狐冲手里还攥着一只粉红肚兜。此人中人相貌,甚至有点老实,难以想象他是穷凶极恶的采花大盗。
王楳深吸一口气,用腰带慢慢绞缠到他脖子上,过程相对轻松,狐冲没哼哼几声,在春梦里送了命。
完事后,他的身躯直接像入晌的晨露般消失了。
王楳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翌日果然传来新闻:采花恶贼狐冲被无名侠客缢杀,是搂着他睡觉的土娼最早察觉的。
少年就兴奋、满足起来,他终于完成一桩侠士义举,虽说是借助道具。
而且他是个现实的人,知道凭这法宝也能为自己图些实惠——也就是帮人把仇人先斩后奏地处理掉,再讨要些钱钞,这不比守着这破大车店有意思?
就这样逐渐长到二十出头,他诛杀了数不清的恶徒。
其中有一半左右找到了苦主,把这番神奇的故事讲完,在对方将信将疑的神情里拿几两碎银,剩下的则是纯粹为大伙儿复仇。
这回要讲的,则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王楳因为要从河北出发,去湖州拜访笔友,对方是一名姓沈的女侠,对他的经历格外好奇。王楳就产生幻想了,万一他们能成呢?
故此就要整饬自己一番,把大车店的少东家装扮成少年侠士的样子。这需要耗费大量银钱,大车店的预算显然不能额外糟蹋,不然家里的老汉可不得发飙。
没办法,替人复仇索酬吧——王楳的字愈加灵动,是模仿地很标致的瘦金体。纸条上写着:王姓京畿富商,有哮喘,甲辰年生人,杀害他母亲的仇人。描述得非常、非常模糊。
只要是富商的仇人便好。王楳想着。
很快,盒子里冒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男人,身披睡衣、略有酒肚、右手拇指套着犀角扳指。
既然是能杀害别人慈母的人,想必怎么收拾他都理所应当,但王楳依旧决定给这恶人一个痛快的。
一把镔铁尖刀直刺入心,早已预备好的白纨则瞬时挡住来潮心血,没有让王楳的衣袖沾染殷红色。
看着老头挣扎一下,旋即沉寂,王楳就长舒口气。
接着就是去京城寻找甲辰年生的王姓哮喘大商人了,条件说宽泛也并不宽泛。
最终他找到了这样一位人,名叫王掌珠的富贾,家中开着十多家南货店。王楳就拿着拜帖去拜会这家人,但入京后却听说其父王老太公在几月前驾鹤西游了!
王楳大吃一惊,心想这里面不会是有什么古怪吧?
于是就忐忐忑忑地找到王掌珠跟他的母亲王老夫人。
王掌珠是个三十几岁、容貌英俊若翩翩少年的男子。
王老夫人也通情达理,是读书人家出身——显然,她绝非王掌珠真正的母亲,其生母早被王楳处决的老者杀害了。
可这件事却实在不好开口了,王楳支支吾吾、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且是用最坏的方式:“尊父拇指上是不是戴着一枚犀牛角扳指?”
富商神色惶恐地点点头:“难道说……母亲?”
王掌珠慌里慌张地望向老夫人,这老妇却浑身颤抖起来(王楳心想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的他是没法脱身了),王楳赶紧搀扶。
老夫人哀求一样,声如临刀母羊,一字三缓说:“是,其实老身并非你的生母。当年你父亲当货郎时赶夜路,路过一幢破庙。半夜睡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货物,心想是强盗,就摸黑拿刀一劈……点蜡烛后才发现,是一个背着婴儿,明显尚需哺乳孩子的瘦女人。她可能是逃荒的流民,但也没法得知了。你父亲羞愧难当,又非常怕事,就草草埋掉她……埋掉你娘亲……再把那孩子抱回家养育…我我…我们对不起你!”
说着,老太太几乎要给她的养子跪下。
好在王掌珠是个晓事的,当即拦住:“不是您的错,母亲不必愧疚,我现在也只剩你一位亲人了。”
王楳则尴尬得不行:“王员外,小生……小生我实在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啊!”
他的确为王掌珠复了仇,却也手刃了从小爱护他的养父,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最终王家还是给了王楳十几两松纹白银,跟他立了“不宜声张”的字据。
王楳乘枣骝马离开,就奔着湖州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