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凤正在教小丫鬟们描红写大字。
她自己把笔头拿舌尖润湿，再用樱唇塑形，方便接下来的书写：“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意思是——”
甲：“蕖霞、芍光，今朝做饸饹面，你俩快去和面，别偷懒儿了。”
乙、丙：“喔，小姐我们不陪您了。”
凤：“陪我？我是想让你们多认几个字，免得当——”
望着小丫鬟们鲜红亮翠、摇曳娉婷的背影，媒凤嘴里直嘬凉风。
来不及自言自语叨叨几句，母亲就把她叫过去了，商量的依旧是婚媾大事。
如果您觉得咱们要讲一个奇女子自主姻缘的故事，那倒是误会了——“媒凤”这个名字就寄托着她高堂的期许：能嫁给一位凤一般华贵超逸、文章斐然的女婿。
她自小也从容接受命运。
挑挑拣拣，这回选定的婆家是某侍郎府。
乃父乃子，在儒林都有盛名，官儿又做得很有声绩，匹配媒凤家便好似玉钥金锁一般。
只可惜，眼下有个问题。
媒凤喜欢说自己有三大特点：第一是好吃懒做。
她很少有主动帮衬别人做事的念头，对吃喝一道倒是很上心，临安城各家点心铺子的手艺被她试炼了个遍：做酥酪的羊奶是几乳母羊都能被她一口咂摸出来。
接着是屁股大，臀圆如仲秋明月，形丽似娇梨蜜桃，媒凤对自己的身材很是满意，时不时扭腰对着镜子说：“好后座儿，秀结宜男，孰能得之？”
第三是其两亲不愿意让人知晓的，她非常、非常擅长写文章。
此处的“文章”不是诉说绣阁闺情那种“私语”，而是经天纬地的诗赋策论，专门在官家御座前“奉大对”的应举文字。
媒凤五岁开始认字的时候，其父看她伶俐，就故意招诱闺女学了远超当时宦门女性该读的经史典籍。
教养得她：口诵千言，咳花噀兰。手披万卷，提要钩玄。真要是个丈夫子，早挎金腰带穿紫罗袍了。
可其母是个既尊儒又崇佛的善女子，对这类“阴阳颠倒”的事深恶痛绝，尤其嗔着她爹：姑娘能读书就罢了，竟然揣摩科第，阴阳颠乱，成何体统！
此刻宝贝女儿都十九岁了，何止是好吃懒做，甚至连基础的女红都不懂，更令太太深恶痛绝，恨不能抽打丈夫。
昨日侍郎夫人传书一封，想“品鉴品鉴”媒凤的绣花作品。太太坐卧不安，拿府里绣娘的刺绣充数显然是下下之策。
女孩自己却没事儿人般，轻抚老娘酥肩：“瞧瞧您这点器量！没听说过本朝寇莱公临阵鼾睡的故事吗？根本不叫事，宽限女儿三日，三日就能绣出幅《清明上河图》来！”
海口夸完后，媒凤回到自己寝室。实际上她压根不想学刺绣，这回是准备用歪门邪道的巧计蒙混过关。
她麾下有个生着狐狸耳朵的侍女叫依春的，是骊山老母学堂的旁听生。老母让她转正，怕麻烦就溜了。
主仆俩一样的好吃懒做，而依春的法术能让她俩更加从容、愉悦地“好吃懒做”。
把这事跟依春一合计，狐女就说：“无妨！明个儿咱俩以进香的名义去一处所在，那儿有人能教你教普天下绣娘都红眼的绣艺。那…小姐你亲亲我，就算报答奴家了。”
媒凤悄然落下红帘，嘴对嘴吻了她一口。
次日姐俩儿名义上是去拜菩萨，辗转就来到上天竺寺附近一处黑魆魆的洞穴当中。媒凤跟依春主仆信任无间，一路无话，最后走进处烛影摇红、布满蛛网的密室，见到位头发蓬乱素白，从下嘴唇支出一对更白的獠牙的老妇人。
姊妹俩行礼完毕，依春讲明来意，问小姐愿不愿意拿一次月信交换一件法宝。
媒凤不明就里。
不想老太太的声音既年轻、又温柔，她解释道：“这位女公子福缘深厚，你几百次月事里，有能生出名臣的，有能生出大将的，还有高僧、剑仙，那些当然等而下之。老身想乞求一颗能生剑仙的卵。”
“行，是孤阴生殖吧？我可不想招致丈夫猜疑。”
“小姐懂得还不少，的的确确是孤阴生出婴孩。”
媒凤心里盘算：有个只认母亲的剑仙儿子倒很划算，又佯装讨价几句，便应允了。
接着，老太太就取出枚银针，教媒凤亮出食指，轻轻扎一下，渗出细珠般的樱血。
完事了，就让她随便绷一面绸子，看看“传艺”的效果——但切记她只学到一种图案，媒凤顿时感觉亏了。
但能应付婆家一阵算一阵：
少女的手就海青逐天鹅一样飞快地舞针穿线，数千针脚落下，最终生成一幅群芳五彩大花蛾图，图画精美得令媒凤主仆倒抽凉气，谢过婆婆后，就赶在天黑前回府了。
当晚，媒凤很是自负地对着父母、闺塾先生、账房师爷和弟妹佣仆们炫示绣技。
这回她是直接在一面一丈来长的白纨屏风上逞能，鬼操神演似地绣了半个时辰，最终出现群蛾在七宝琉璃山间嬉闹的景致。
这可算是把大伙儿惊艳住了，抚掌声此起彼伏。独独老父知道自己这个懒残姑娘，女红岂能一日千进，想必是动用了歪门邪道。但是无所谓，惹出祸事她本人兜着，就算是得个教训。
不想到子夜，凤母在榻上辗转反侧。
凤父便问：“夫人你是，想要了吗？”
太太则说：“我，我想要……刺绣！”
顾不得披上外衣，凤母就随便拿白布开始熟稔地绣着蛾子。同一时期，府中各路丫鬟婆子，也都一道找布面描蛾绣蝶来着，没地方绣，就水深火热一般，从前半夜绣到白鸡唱晓，总算耗散掉欲望。
罪魁祸首本人却搂着依春甜甜睡下。翌日去侍郎府再度表演这番刺绣妖术，交差完事罢了。
可想而知，侍郎家的女眷们也如法炮制，疯了般开始在各色布匹、衣物上绣着这些大蛾子。
跟此类绣物有须臾眼缘的女性，同样会被感染，见缝插针绣蛾，纵使当头棒喝也阻拦不得。
一时间绣娘遍地，乃至禁宫当中的宫娥婇女、娘娘妃嫔都如蛾赴火般集体绣起一幅千尺大蛾长卷，其间搁置宫闱怨怼，绣得它奢华雍容，宛如神品。
媒凤本人却未受惩治，此事无疾而结。
最令人开心的是，她的丈夫并不在意她不懂女红，反而更看重同她切磋策论文章。
如此甜蜜过上半年，突然有位女术士造访，此人神威凛凛，让依春浑身应激发抖。
“辛夷房。”
女术士自报名讳，她的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可爱姑娘。紧接着就是大马金刀地捏住媒凤食指：“哦，卵已经孵化完毕，看来无需处理了。两块桂花糕我想拿走，赶路的时候吃。”
“仙姑请留步！”
媒凤赶紧拽住她，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问依春也是一问三不知。
辛夷房就坐下慢慢说：“酬劳换成两食盒点心！我略讲下：诸位晓得‘平界众生’吗？”
像人类是生活在一个立体的空间当中的，故此能称作【立界众生】。然而世间其实还有一种仅仅生存在平面世界的生灵，比如人的影子，他们正是【平界众生】。平界众生通常以光影、画作的形式和人类混居，数量庞大。
此前媒凤绣的蛾子便是其中一员。
那个古怪婆婆的银针里则暗藏这一族的卵，其繁衍方式便是诱惑女子跟风刺绣，好在除绣品数量猛增外，不会伤害任何人。
说罢，辛夷房抱起食盒，就道别离府了。
暖阳高悬，晓园燠燥，媒凤则舒展秀臂，伸伸懒腰，嘤咛地说：“今后，还是稍微学下绣花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