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春,墨礼逊(Mollison)坐船来到震旦。
本以为去年的事会酿成鏖兵大战,不想血流得甚少,最终以鞑靼君主禅位告终。此时大小衙门不过换牌迎客,照旧是对民人狠、对洋人谄。
墨礼逊身为一员高大的青年洋人,自是得到优待多多。他初来的是燕京,满眼春尘浮躁,年轻百姓半已薙辫,有些老的唯恐鞑靼人杀回来,故此持重犹疑。
但不论少长,总是一副破衣烂衫、饥肠辘辘的模样。他读过自马可·波罗《寰宇志》以来数不清的东方游记,贯彻一句下来就是:堕落,持续的堕落。
僧侣们笔下的朱明仍是光鲜富庶,官民嬉乐。到伏尔泰一辈,只说他们技不如人,政道却是可观。到清盛期马戛尔尼造访,便是饿鬼盈国,百弊滋生了。
“唉,所谓帝国中心的都城竟不过是一座大东圊。”
这是数年后东洋名士内藤虎次郎来燕时发出的喟叹,但墨礼逊跟当时中外很多同样游京的人一样有此共识。
墨氏此行的主要目标是要结识远东的狐狸精灵,即狐仙,最好能有更深入的感情互动,甚至成为爱人。
自诩东方学家和人类学家的他,自打幼时翻到那位来华多年的教士叔叔私译的《聊斋》后,就对狐仙有了狂热。这股狂热憧憬更多还好奇:狐仙们肯定有自己的社会,他们的社会又该是怎样的呢?
为这,他苦修汉语。由于天资绝高,三年就能说好北方官话甚至一些土语,五载就精熟文言古文,能走马观碑、拆字破谜了。
靠着叔叔的担保,他从老爹那拿到些盘缠,横渡太平洋抵达了波罗笔下的汗八里城。先去琉璃厂搜罗旧书,撞见了比威尔士的羊还多的骗子,接下来就是找狐仙,还真让他见到了。
那是类似塞尚油画图景的一个昧爽清晨,墨礼逊正摇辘轳取水,遥遥瞅见一道流火般的光芒飘堕,转眼化成红色旗装的青年姑娘,女孩顾盼媚惑,远胜当年克莱奥帕特拉法老。
狐女先打了一记蹲安:“怎么洋大人也亲自打水,左右连个使唤人都没有吗?”
墨礼逊讷讷地来了句:“我,我是普通人,并非什么王公大人的,小姐你是?”
狐女嫣然一笑,拿指头捋了捋他的睫毛:“蓝眼胡儿,怎么浑身抖起来了呀?”
墨礼逊知道自己这是耗子遇猫,只剩被对方戏耍的份儿了,索性反唇相讥道:“你不也穿着鞑靼人的衣服吗?又不是正统华夏衣冠。”
狐女脸上浮现又一抹别样的笑容,再笑再变,百艳千姝:“那我换一身。”
随即,拿小小的折扇一挥,霎时彩蝶涌舞,一瞬就变作了唐朝裙钗。
就说:“我是大唐文宗大和年间生狐,这衣服才是我自幼穿的,如何?”
墨礼逊就叽里咕噜地来了一句“Pulcherrima.”,随后说:“小姐别戏弄我啦,咱俩能交个朋友吗?我,我没别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种,我是想了解狐仙的生活。”
狐女又是一种别样风情的哼笑:“啊,这样啊,还以为你想渔色呢。你们这样的,不都盼着玩弄这边的无知女子吗?我明白了,我自个儿其实有降魔的公事,这回是来探探你为人好歹再报知碧霞元君娘娘的。既然你是个磊落敞亮、心无邪狭的孩子,我可以安排人给你讲解狐仙世界的事情。如今是开明时代了,有些事也可以对外人道。——你把那边槐树上的驴解下来。”
墨礼逊慢吞吞卸下拴驴的绳子,狐女就刮一阵红风消失掉了,烟消梦散。
那头高大的青黑叫驴则直接口吐人言:“可算松快多了。洋少爷,小姐安排我给您鞍前驴后是她看重您,我这回可要变成人啦!”
刹那间,叫驴成了一名八尺来高、筋肉精实、皮肤棕黑的汉子,腰上系绀青带子,白裤无尘,脚踩布鞋。
墨礼逊不由得思考变身时这些衣物从何而来,最后依旧无解。驴精说自己叫黑夫,是后汉末年生驴。当时有个名士叫王粲的,热衷听驴叫,他就是专门养来充当“乐师”的其中一只叫驴。王粲不禄后,他被魏文帝曹丕收养,逐渐有了灵力,但生性蠢笨,一直到唐朝都没修成人形,全靠此前那位狐仙小姐发慈悲点拨他,才教他成人的,为此感恩戴德,甘愿为奴。
黑夫通晓各种妖怪世界的事。
虽然跟预想当中玉人相伴、红袖添香的情形相差万里,但好歹真能获得学问,墨礼逊就随着黑夫开始游历。
黑夫说他追随过曹魏以来历代北方雄主,驰骋高山大川、瀚海沙漠简直是家常便饭。黑夫心想:难道说我超越“盗宝狂徒”斯坦因的机会来了?
在琉璃厂逗留盘桓几天,搜集到一些真伪难辨的奇书后,墨礼逊就跟黑夫往西出发,想去西安看看,照黑夫指点,兴许能挖到些重要遗迹。本次的故事就由此开始。
“荆棘铜驼,唐室残破。”
黑夫擎着伞,跟墨礼逊在旧城间走着,墨礼逊就告诉他不必打伞了,他又不是吸血鬼。
两人逛了雁塔,其余景色都无甚可观,难以幻想这方土黄色的世界竟曾是世界第一大都会。
一个天昏地暗黑云压城的早上,主仆吃了两碗凉粉儿,就去逛古董街,看能否遇见真宝物。
没到街心的时候,忽然见到有小孩叫卖一种叫“墨猴”的东西。
所谓“墨猴”是宋朝以来传说里的幻想灵长类动物,长不逾掌,能为人研磨镇纸,伺候文房诸事。
墨礼逊的好奇心一下被勾起了,像小孩子似地扯住黑夫:“咱们看看!”
黑夫说这种都是拿幼猴糊弄好事之徒的,但拗不过他,只能护着他上前。
卖猴儿的孩子估计顶多十三岁,此时正摇着蒲扇,非常大气地说:“嫑哄人㖸!这伙儿墨猴儿是咱自家猎着滴,可地方不敢给你说,说咧咱这买卖就弄不成咧!洋少爷你瞀乱嘎子,这货可是个耍货!带到你国起,谝去嘛!”
说着掀开摊子上脏兮兮的红布。
只见所谓“墨猴儿”哪里是猴子,竟然是个三寸多长,身穿青衫的壮年男人!这人很是蔫巴无力,看来是少年只图银元,压根儿不想送水喂饭导致的,跟那些闹市里卖的小鸡仔别无二致。
“一块鹰洋,不还价,我买了。”
墨礼逊说着交付银元,黑夫则恨没有自己讨价还价的机会,平白被傻小子糊弄。
少年急不可耐地吹着银币,听到脆响,乐开了花:“再捎带个跟孔明灯一样样滴货,跟墨猴儿一搭里出来滴,也送给你洋人哥。你个洋鬼子么算是个好人!”
墨礼逊苦笑,看来不满脸凶相、颐指气使,别人就会慢慢轻看你、怠慢你,这下倒好,他直接从“洋大人”变成“鬼子哥”了。
所谓“孔明灯”其实更接近热气球,似乎是拿羊皮缝合成的,类似秦晋一带渡黄河常用的羊皮筏子(古名“浑脱”),但形状则是鞠球一般,气密性很好。
几道钢索缒连在下,一个筐子拿桐油浸润,里面有许多细小的日用百器,都是按小人儿的比例制造,而生火的机械尤其精巧,跟当下的载人气球技术很是雷同。
事情绝对不简单。
“好孩子!我马上给你汇——”刚要撒金弹,墨礼逊就被黑夫拦住。
黑夫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黑着脸把少年拽离地面三尺:“娃娃贪天之功,那是你的东西么就肆意贩卖。你再胡闹,当心我找天兵天将抓你!”
少年极为刚强,本来想拿“天神天将㖸?八国鬼子进京那会儿,咋都不见出来护驾!”驳斥。但眼看着黑夫那张人脸忽然拉长,变成大黑叫驴的样子,当场就慌了神,竹筒倒豆子地把发现“墨猴儿”的地点和盘托出。
完事后,黑夫就拿几块糖稀把孩子打发掉了。
回到下榻的管驿,墨礼逊好酒好菜将养这个小人儿。
小人似乎饿了很多天了,但吃那些馍馍和羊肉碎屑时非常斯文,吃完还要行礼。其说话声细得像蚊子唱喏,根本无法攀谈。
最终还是小人儿自己从“热气球筐”里取出笔墨纸砚,写下一串文字。幸好这时代有放大镜,墨礼逊费劲巴拉能看清这行蝇头小楷的内容是:
唐宪庙诸王孙李神变拜。
欸?
墨礼逊跟黑夫面面相觑,惊得难言难语:依少年所说,“墨猴”是在乐游原一处荒废多年的赑屃石像嘴里冒出来的。
那这小人怎么又是唐宪宗的子孙呢?
只是有一件事,他再也不肯趴着拿放大镜辛苦辩解李神变的字迹了,而是准备雇人直接发掘遗迹。
由于他自己的小金库有数千美元资财,一咬牙还是能在乐游原上掏一条地道的。
所幸现在时节板荡,舍得撒金弹,就没人忌讳翻弄祖宗故物(是谁祖宗还两说呢!)。几十个民夫热火朝天地剜开了赑屃脚下厚实的土层,没想到,这赑屃脚下竟然藏着一座地宫。
宫室并无雕梁画栋,而是幽静古朴,只是在这处不大的房间里,陈列着几排方壶形状的青铜器。
铜壶不见锈蚀,反倒呈崭新的赤金色,壶面的浮雕似乎是一些人物事迹图,或战争、或宴饮,场面都很宏大。
最初几只壶的铭文是金文,墨礼逊当然看不懂,随后就开始隶化,渐次能识别内容了:“国统三绝,大汉元帝诸孙延祚于此……”“大汉桓帝与宫人子延祚于此……”“魏明帝与民妇子延祚于此……”“大隋炀帝诸孙延祚于此……”“大唐宪宗诸孙延祚于此”……最末一个壶上写的是“大顺皇帝嗣子延祚于此”。
就在墨礼逊跟黑夫两人惊愕讶异时,忽听到一阵金莲翩翩的女步声响。
一位显然是仙子的十五六岁姑娘,正手提白玉水瓶,顾盼颇为大气地靠近一人一驴:“金毛小鬼跟野叫驴把我家盆栽院子拆了作甚?谅汝辈无知,给我恢复原状就放过你俩。”
墨礼逊冷汗直冒:“那是。——不过请问仙女小姐,这些壶是——”
仙子叉腰,神气地说道,“上面不是有字吗?自古改朝换代,总有皇室罹祸,其中有些人其实并未作恶。我家娘娘瞧这些人可怜,就搜孤救孤,把他们像花草一样养在壶中洞天,也就是所谓‘延祚于此’。每个壶里洞天差不多能养一亿男女,六十年浇水一次,一次就能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喔,我好像晚了三年才浇水,这回怕不是闹出饥馑了!哎呦,哥哥伯伯,你俩可得给我兜着点儿!”
说着,甚至要磕头下拜。
墨礼逊感到一阵荒诞,细想几下,就问:“您知道马尔萨斯吗?”
小姑娘耳朵一竖:“从来没听过,是什么西天神兽妖精鬼怪吗?”
墨礼逊心想自打来震旦,一直被此间仙人调侃,这回总算能扳回一局:“马尔萨斯是英吉利的一位贤哲,他的《人口论》讲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草木五谷生长是算术级数增长,人口却是几何级数增长。《韩非子》里很早也提到这个原理:‘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显然,因为小姐您疏忽大意造成的饥荒,已经逼迫这洞天里的人们挣扎逃生,甚至发明出飞行载具了!”
只见地上散落着很多稀奇古怪的飞行器,这些是没能飞出赑屃大口的先行者,就跟希腊的伊卡洛斯父子一样。
小仙子非常机敏,当即就理解了,随后雍容优雅地把玉瓶里的甘露徐徐灌入群壶: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恐怕壶中丁齿繁盛,早就突破一亿人了吧?几十口壶就是几十亿人,诶呀,真可怕!我有圆光镜,你们要看看壶天里面的真实情形吗?兴许正■■■呢。”
她的话非常轻描淡写、非常残忍,墨礼逊压根儿不想看:1850年前后他母国爱尔兰的事他是从小耳闻的,不说那个,三十几年前这边的丁戊奇荒不恰恰是马尔萨斯的脚注吗?
逗了墨礼逊一会儿,小仙子就莞尔道:“我会让娘娘额外降下一些奶酪饽饽和烤鹌鹑的,就算亡羊补牢。不过请给我一本那位马子马尔萨斯的书,我也跟娘娘说说这事儿!”
别过仙子,墨礼逊跟黑夫打道回府,而李神变却偷偷从管驿溜走了。
身为能发明热气球的冒险家,待在狭窄的洞天确实憋闷,墨礼逊想。
他也一样啊,接下来还是继续随黑夫这个叫驴管家在东方各地,游荡冒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