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摇晃如渔船,窗外唯见菜花与孤坟。
录弥因事搭上玉川线列车,正感怀早春已嬗变渐盛,即将步入花粉季了。
不远处抽淡巴菰的男人令他稍稍厌烦,索性把眼睛扳到相隔一座的女性。
女子约摸三十岁吧,不,恐怕还要稚嫩,仅是装扮气质仿佛从少艾登堂入室为人妻的感觉。
她留着稠密的黑发,美眸似星,穿着一袭黑色洋服,正不苟危坐,一只黑色小猫懒卧腿上。
猫是魔物。
想着待会要做的其实也不算要紧事,录弥就准备处置眼前妖异了:“咳,小姐,我能跟您搭讪吗?我看您不像真有男人的模样。”
女子捋了捋猫背:“事后请我到普兰坦咖啡馆喝两杯,要聊点儿什么呢?我瞧你也不像‘卡萨诺瓦’[1]式的狂且[2],甚至有点木讷呢。”
录弥颇为享受这种姐姐式的拿捏,何况她还是个能从那檀口樱唇间轻轻飘出“狂且”这类精深汉文词汇的妙女子呢。当然,除魔更急迫。
把上臂倚在椅框上,两眼直视对方,肃然一句:“你怀里的黑猫是邪祟。”
女子很是处变不惊:“噢,那能详细讲讲它是种什么妖怪吗?会害人吗?”
接着,小猫喵呜一声,直接跳到了录弥腿上,拿生着细细倒刺的小舌舔舐他胳膊上的咸汗。
闻听女子忙呼一声“脏的!回来!”,这让录弥心中对她的绮丽印象顿时染上一重微微怨怼。
“世间有一些能冒名顶替他人的存在,譬如‘替夫’就是会幻化作妇女远游未归的丈夫的妖怪。像是《宇治拾遗物语》等话本集里都有他们的身影。照此推演过来,自然也存在‘专事顶替女子’的魔物,比如您怀里的猫儿!”
“请别吓唬它,它是个胆小的姑娘——继续您的‘魔物事典’讲演吧,请吧。”
录弥瞧了瞧黑猫温婉乖巧的样子,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在狐疑,就硬着头皮道:“那种魔物的名字叫‘猫傀’(ねこかい),《增一百鬼经》有云:其形象是尾端有三根逆生白毫的纯黑母猫。当出现含冤而逝的女子时,她们会在其遗体旁连续七天伫立守候,舐尽其泪,于第七日拂晓时分,突然变成和女人毫无二致的模样,身着生前的服饰回到俗世,代她完成复仇。”
她饶有兴味地听完,最末补问一句:“完事后就会回归猫姿,对吧?”
录弥不知她何故有这一问,只说:“那当然是恢复黑猫的样子,寻找下一位女性咯。不过每回复仇后,猫傀的力量都会更强大些。”
女人继续抚摸小黑猫脊背:“实不相瞒,我就是一只猫傀呢——您能识破这孩子,竟没看出我也是魔物吗?或者说是‘色令智昏’?”
她嘤嘤捂嘴笑着,再度耍弄了录弥。
得知她本是妖女,青年反倒放得更开,安然倚在硬背靠上:“您变成人形多久啦?猫傀是异常冷酷狠辣的女性魔物,通常而言,复仇周期不超过一百天。”
“十三年。”
“十三年!”
女人的美目忽然瞥向窗外,如猫脊朗润的春峦朝后掠过。稍后,她询问录弥:“觉得我这样子美么?”
录弥直言不讳:“你模仿的那位女性显然是一品美人。既然您拿我当小孩子,我也不必客套阿谀了。”
女子莞尔微笑:“我也喜欢她,甚至爱着她,不只是容貌,还有这姑娘的善良和智性。你想听听她悲惨的故事吗?感觉就像是当前流行的那些末流探侦小说的题材呢。”
录弥示意她细述。
我要拜访的,是大鸠家的宅邸。你肯定听说过,他们是非常厉害的啤酒商家族,在明治朝靠引进德意志工艺设备而暴发。
相传,大鸠老爷是用浑身解数蛊惑那位富豪小姐,才将生产线作为嫁妆引进倭国呢。小姐的姓氏是阿德勒尔(Adler),的确有着鹰一样的湛蓝眼睛。——古代的地中海民族通常把这样的眼珠称作“邪眼”(Evil Eye),能为人招致连绵巨大的无妄祸患。太太嫁入大鸠家后不久,诞下一个漂亮的混血儿子。
紧接着是大鸠老爷壮年仙逝,人生地不熟的未亡人阿德勒尔太太精心经营家业,把爱子教养长大。到这儿听起来还是个动人的故事,对吗?
事实上太太是有着强烈控制欲的女人,大鸠老爷便是因为她朝三暮四的反复诘问而宁愿在外办事儿而意外受伤。太太的痛苦也只像自己的玩具熊被扯碎一样。而大鸠老爷说到底是外人,不是她牝内掉下来的肉,绝非纯粹归属于这女人本身的“所有物”——更乖巧的玩具,该是大鸠少爷才对。
如此严苛管教他十八年,少爷考入海德堡大学。远离慈母后,他结识了名叫千代枝的姑娘,也就是“我”。
千代枝是最善良、最懂人心的一个女孩,请原谅我如此标榜自己,毕竟继承她全部记忆的我更清楚“自己”。
二人订婚后归国,随后,就双双被阿德勒尔杀掉了。
“!”
青年挣扎几下,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一句话,竟让故事急转直下。
“那位母亲无法容忍有更优秀、更被儿子所爱的女人出现,于是精心布局,以‘误导坠落’的诡计处理掉了这对夫妻,只剩下呱呱而泣的孙儿千鸣。”
录弥很快恢复镇静,他曾撰写过不少这类“奇情案件”的报道:“那就是您幻化千代枝小姐的原点吧?”(隐藏的意思是:“何故迟迟不为她报仇?”)
千代枝徐徐倾诉:“我舍不掉这身份,请原谅我没复刻她的善良。变成她后,我利用自己的外貌跟学识,在东京积攒出不小的财富,名义上是‘复仇预算’。说到底,对猫而言,能驰骋在如此复杂的人类世界,同时被那样多或正或邪的目光关注,是种奢望,千代枝却给了我这种舞台。”
况且,她想延长千代枝“母亲”的身份,代她疼爱千鸣。
至少报仇变猫前想看看他,告诉他母亲自始至终爱着他。
作为好事之徒的录弥开始搭腔:“所以您——是在去摊牌的路上?”
千代枝温柔地“嗯”了一句:“兼并大鸠酒厂的计划正顺利执行着。但最后还是要自己手刃仇人,那才是‘猫傀’的做派。”
“我随小姐一起去。开锁潜入一类事我是行家里手。哦对,我的身份是《大江户防骗通信》的记者兼民俗学者,名叫录弥。”
在录弥的辅佐下,他俩顺利来到大鸠家的洋馆。
这里戒备森严,有很多普鲁士男女穿梭在其中。
据千代枝调查,阿德勒尔像净饭王对待幼年佛祖一样,用铜墙铁壁的豪宅把他禁锢教养,不让他有一星半点儿的烦恼,但前提是一切必须在其祖母的严密掌握下。
录弥打翻几个穿着类似军服的男仆,心里暗暗嘲笑,一边说:“老太似乎在午睡,前面就是千鸣的房间了,但我想在旁边偷听,千代枝小姐准许吧?”
华屋中的少年有着比满屋宝物更华丽的长相,此自不待赘言。发现有位优雅美丽的女性猫一样悄然进屋后,他也很快压抑住惊讶:“你是妈妈?”
既难承认,也难否认。
千代枝不曾料到,少年早已洞察了她在东京的活跃。
但他误以为是生母以某种手段隐姓埋名存活了下来。
嗅着千代枝身上的香气,千鸣有史以来首度松开了领口的扣子。
再无需战战兢兢,揣摩祖母的想法了,母子俩的复仇即将开始。
这是他得知双亲遇害真相后无日无夜不在思忖的,但他太小了。
“不,好孩子,我不过是披着你母亲皮囊的魔物。”
千代枝揩泪说道,她必须吐露实情,便将“猫傀”的故事始末又讲一遍。
很快,她就准备诛戮那个作为元凶的巫婆,为千代枝夫妻报仇雪恨,将千鸣身上的束缚尽数解开了。
接着,则是独自恢复成黑猫的样子,黯然溜走。她把一切都通告了少年。
女人说完,空气转入寂静,像原始人燃起第一缕篝火到火炮轰鸣那么长。
“那就放弃吧。”
千鸣肃然说道。
“诶?”
“咱俩才刚结识,你却要因为一个疯癫老妇而变回黑猫,这种同归于尽不是很荒唐么?让祖母终于天年算了,并非我不恨她,而是我希望您能……”
千代枝的心像被春神呼出的神风拂过似地,微岚所至,寸寸生花。
“真的…可以吗?”
千代枝在应酬交际时会从大眼睛中挤出数不清的假泪,此时却噙着真泪、由上而下地颤栗起来。她不得不降下一切智慧降服惊讶、释然的情绪。
稍后,她打算扳回一局。
庄然地坐在少年对面,轻抚着桌沿:“虽说有着千代枝的样子跟记忆,但说到底是跟你没血脉纠葛的魔物,我可以做你的的情人喔——你选哪种?情人——还是母亲?”
“我只想要妈妈。”
千代枝终难抑制泪水,挣扎着轻拥千鸣:“我逗你玩儿的。千代枝会像千代枝那样疼爱你,原谅妈妈刚刚的玩笑吧。”
藏在房间密道的录弥知道,这个故事已经了结了,那就回去吧!
灰头土脸地爬出地面时,地上已然被春雨笼罩。而他的西裤兀然被什么东西蹭着,原来是千代枝此前抱的黑猫,正嘤嘤朝他叫唤。
[1]登徒子、花花公子。
[2]《诗·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喻轻薄张狂的男子。
附 増一佰鬼経·猫傀
形相:
初めは漆黒の牝猫(めすねこ)の姿を現す。目は琥珀のごとく幽かに光り、尾先に白毫(びゃくごう)の如き逆毛三筋生じたり。月なき夜にては、その姿ただ闇の凝りたる如し。
怪異:
深き恨みを抱きて非業の死を遂げたる婦人の屍(しかばね)の側に、必ず七日の間佇み続く。その間、猫傀は婦人の断末魔(だんまつま)の息を喰らい、遺恨(いこん)の涙を舐め尽くす。七日の暁(あかつき)、俄(にわか)に婦人と寸分違わぬ姿へ化(ば)け替わり、生前の装束をまといて俗世へ還る。
※注:此の時猫傀の足裏にのみ、黒き肉球の痕残れり
所業:
成り代わりてより百日の内、必ずや婦人の仇敵(きゅうてき)を索(さぐ)り出す。仇亡ぼしたる後、猫傀は元の猫形に戻るが、その妖力(ようりき)は倍増し、尾の白毫は金線へ変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