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222年,也就是宋嘉定十五年、金兴定六年。
耶律己正对着一箱旧书思忖接下来要做什么,旧宅附近的地是都已当罄,预计万难赎回的。
按他额者的吩咐,在地窖里囤满粮食后,又兑换了些东珠、宝石,方便大乱时候贴身收藏。
“娘亲您有所不知。”
少年语重心长地跟额者解释:
“鞑靼老汗西征萨尔塔兀勒[1]的时候,有老妇把珍珠吞在肚里,奢望能躲过鞑靼人搜查。您猜怎么着?老太太肚子被割开,周遭人也都吃了瓜落儿。他们凶残不下金人,身上带金银珠宝反倒是拖累。不过我听说鞑靼汗跟他那四个太子都很迷信,他身边有位和咱们同姓的宰相叫耶律楚材的,就靠占星算卦跻身大位。孩儿想先出家修道,混出点名气去投蒙古。”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深秋,所谓履霜冰至,今年雁儿南飞都早些。
它们也在畏惧鞑靼人的兵锋吗?
耶律己某天从院里捡了几个晾晒的柿饼,饼染糖霜,准备给母亲尝鲜。呼唤几声不见答应,再瞧,人已经驾鹤而去了。
他轻叹一声,心想她攥着佛珠念陀罗尼真言也念了几十年,这回会往生阿弥陀如来的净土的吧?为母亲清理身体的时候,的确不见秽物,算是能宽慰他的证据。
少年顿时再无牵挂,也再无牵挂他的人了。
虽说是辽朝皇族,但耶律己祖上的官儿是越做越小的,因反抗过金人,后来更是彻底没乌纱帽可捞。
数年前鞑靼人杀来时,耶律己的父辈趁机把比邻而居的女真地保统统杀光,其心肝肠肺也都喂了狗。
望着满脸殷红人血的几条细犬,耶律己心生一阵厌恶。
他从小就是被这群既饱读圣人书、又敢打敢杀的叔伯们教养得功利伶俐:没治天下的大能耐,好歹得有为己谋利的小能耐,故此为他起名“己”。
原来不是律己,是利己呀?
先修道走终南捷径,再投蒙古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准备离开祖宅、清理父祖留下的宝物,其实就是上千卷破书时,他忽然在蠹鱼乱走的黄麻纸里抖出一张票据来。
“朋友券?”
只说这是张一尺来长、半尺来宽,类似宋人交钞的硬纸:
正面画着个头戴方巾的大胡子儒士,料想是拿苏东坡为模特。苏轼在左,右侧则是个头顶鹿角、尖耳朵,穿短衣的人,显然是个仙妖。
背面则是十几行道明本券来历用处的蝇头小楷。原来持有此券到指定的地方,就能结识一位神怪“朋友”,无须支付多余的金银铜铁锡。
票据说它是耶律己的六世祖偶然驱赶几位调戏妇女的醉汉时被馈赠的,那姑娘其实是位被贬谪的天女。
“诶呀,真是祖宗有德!”
耶律己激动无比,这回哪还需要什么假出家,直接找一位仙……仙仆?仙友?仙师?
感觉都不如仙妻来得实在。
隔日清晨,耶律己把家里仅存的麦豆喂给了那头小驴,骑着它颤巍巍朝东南方游走。“兑换”朋友的指定地点位于人迹罕至、巍峨的长白山脉。
【仙吕】【八声甘州】云山缥缈,下隐黄泉,上接青霄。晓来登眺,眼前景物周遭。石洞起云清露冷,金缕生寒秋气高。故国路迢遥,恨压眉梢。
抵达一处洞沿白润似玉的岩穴后,他慢慢念着券上提供的《诗经》暗号:“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闻听一道极温软、甜美、端庄、雅然、稚嫩的女声从洞内渺渺透出:“请进!”(就两个字,至于这样溢美吗,耶律己对自己难以遏制的幻想有些羞愧。)
跟着两只提灯蛾子的引路,耶律己抵达一处类似药铺的所在:一座枣红色的巨大立柜,估摸着有上万个抽屉,每个小抽屉上,都贴有白纸,写着种种神怪名目。
此前唤耶律己的姑娘是用小蛇变长蛇、长蛇化龙、龙转少女的方式现身的,容貌美得简直能逼得毛嫱西施甘心做使唤丫头:“把朋友券出示一下,我瞧瞧真伪。”
此券为真。
龙女将纸牌收进袖里:“你是前辽宗室?长得蛮好看的。——家严当年跟刘亿,就是贵祖宗耶律安巴坚一起钓过鱼,后来他钓得少,怕萧后责骂,还跟我爹爹‘借’过鱼呢。——此前邂逅过神怪吗?”
“没。”
“狐仙、黄仙这种遍地都是的也没见过?”
少年羞愧地摇着脑袋,脸像被按在火盆里呲呲发烫:“没有。”
龙女却掩嘴微笑:“不用在意,撞见妖仙多半是祸非福。”
接着说:“但‘朋友券’引荐的都是良善神怪。人形神怪的口数是人类的九倍呢,名色则超过九千类。只消你说出想要什么样的‘朋友’,这些抽屉里都能抓出来——说说看吧?”
耶律己用着从小到大积攒的胆气,说:“那……你……您。”
龙女当然是斩钉截铁、毫不犹疑地回绝:“不行喔。想娶我得先经过三试九炼,闯关失败进了阎王殿的已经有八千多人啦!——说正事呢,你想要什么样的仙友?”
耶律己随手找了只蒲团坐着:“其实我是个庸人,日子过得安稳、富足已是奢求呢。”
龙女用手托住香腮,哼笑道:“我喜欢节制的孩子,嗯,给你介绍‘圈地三友’吧!”
随后,她便从宽得能塞进一只羊羔的袖子里抽出一副卷轴,在桌上徐徐摊开:“过来!”
耶律己磨磨蹭蹭靠近。
只见“圈地三友”四个大字竖在纸张右侧,神怪自身的形象则是锦帛贴画儿。
最右面所绘的似是匹屈膝跪卧的白毛瘦马,头上长着一支修长独角,角却像被削断的蜡烛般只剩一半,一侧题写着它的名字“驽骐驎”。
麒麟?
龙女就说:
“驽骐驎不是麒麟,虽说有点亲缘。麒麟是圣王治世时才出来的,驽骐驎则不然,前者选王,后者造王。凡人骑着他能跑马圈地,日落前圈多大是多大!”
“这片被圈的土地上,一切百姓的生杀大权都归圈地者所有。有人违逆你,一个念头就能将他弹出你的国土。甚至想杀谁的话,那冤家的脑袋自己就会离体!”
耶律己心底一阵发毛:“那要是让朱粲、黄巢这类魔星得到驽骐驎,还不得……我不敢想。”
龙女:“总之,想骑驽麒麟吗?他们一族有牝有牡,都能化成人形,我先提前告诉你这点。”
少年不置可否,显然想遍阅全三友。
第二幅画上面是条盘成8形的大蛇,蛇体赤金,点缀着璀璨珠玉,比耶律己辛苦兑换的那些散碎珠宝漂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她是多宝虺,最大能长到十几丈。被多宝虺圈占的土地虽说不大,但往地下挖多少层都能挖到大量宝物。那些宝物不是随便马虎生成的,譬如你圈绸缎庄,地里就能挖出天孙锦、火浣布来;要是在木匠铺呢,就能挖出指南车、法驾大辂一类的木器。而且这一族类纯女无男,都长得很讨人喜欢,心动了吧?”
“换下一位吧。”
最末的幅贴画上是一位打扮仿佛土地公的老者,戴着头巾、约略三头身,白须几乎堆满全身,而其胳膊里正环抱着一块神主牌位似的木板,上书:绵绵瓜瓞。
——腰间绦子则系着葫芦,也就是“瓜”。
龙女继续介绍:“这是大阿翁,属于地仙的一种。那个仙牌插在哪儿,方圆百里的土地百姓就归你所有。且他们三代以内繁衍的子孙会人才辈出,可以辅佐你做许多事。但我得提醒一句,该族纯男无女,一出生就是小老头儿,且道德极严,喜欢管教人。‘圈地三友’已经聚齐,你打算选哪个?”
不用问,肯定是多宝虺,龙女想着,打算接着调侃这小子。
“我选驽骐驎。”
“不保证美女!”
龙女戏谑耶律己的计划扑空,胳膊一挥,就看万千抽屉里的其中一副“哐”地被打开。
一批精瘦白马踢踏几下,竟箭步踱到少年和龙女中间。他嘶鸣几声,朝耶律己低了头。
这是匹器具伟岸的牡马,但他并未保持马身多久,泠泠冷气一出,转瞬就变成位白衣少年,样子估计是二八年华,颇为高瘦,眉眼倒像女孩一般靓丽。
耶律己长舒一口气,那这跟选多宝虺差不多嘛。
少年声音温和:“在下驽麒麟骢珑,愿意侍奉在公子左右,与您结为伙伴。”
耶律己纳闷道:“那你之前侍奉过多少人?而且不会是龙女他们逼迫的吧?”
少年哭笑不得:“那些券子都是一人捆绑一友,我此前从未侍奉过别人——而且您这话怎么像询问待字姑娘一样?另外我们都曾被‘股掌大王’搭救过,因此愿意被他驱使差遣。”
(但到最后耶律己也没弄清“股掌王”究竟是什么。)
谢别龙女,耶律己就跟骢珑一道下山。
他是个缺朋友的人,绝不会随意使唤骢珑,后续故事便是一系列游历冒险,我们在此略过。
其中有点可称道的事是骢珑被怂恿穿舞姬的服装骗取通关印信,哥俩被骗到高丽挖人参等。
一晃三年,兄弟俩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耶律己几乎要忘掉娶媳妇这门事——其实这乱糟糟的世道下,有了家小岂不是随便教人捶扁搓圆吗?
今年开春,兄弟二人经历了春荒。
由于金蒙双方几轮鏖战,致使大片土地荒芜,只杀得有田有牛无人耕地,只杀得父在东来子在西。
到这时候,骢珑就把一直按在心底的疑问抛了出来:“公子,要不咱们圈地吧?自家耕种自家食。”
甫经解冻的冰面蓦地发出声脆响。
耶律己却莞尔笑道:“我家里人常说‘没治天下的大能耐,好歹得有为己谋利的小能耐’。你跟我说过你能日行千里,方圆千里的话,就是三十万顷地,甚至大过燕京的幅员了。如果鞑靼人下回准备屠戮某座大城的话,我想圈地保人。但再想其实人命说到底都是一刀一箭就能结果的,大城小城都有捍守价值。”
骐驎少年心中一荡,万千愿意为这种事跑炸胸膛:“嗯!咱们就去下座被鞑靼盯上的城池吧!”
来到金国与高丽边界上的一处庇护着诸族流民的寨城,鞑靼人决心拔除这枚钉子。
这时候他们威逼远近民夫砍树伐木则是最危险的迹象,这意味着大军准备修造砲车毁城了。耶律己坐在高坡遥遥看着这伙儿狼烟里的豺狼,轻声道:
“圈地吧,把周遭都围起来!”
一阵骄脆马嘶,颀长高瘦的骐驎便踊跃出现在他面前。
耶律己为骢珑配上他拿老婆本儿买下的七宝鞍和金笼头,骗腿骑上:“驾!”
麒麟一骑当千,飙风惊雷般从高原驰骋而下,凡他马蹄踏过的地方,都瞬息生长出许多紫金色的苜蓿草,迎着春风晃颤。
这样从早到晚,累得骢珑身上热汗蒸腾,遇冷直接化作团团白雾,终于将整座城池“圈”了起来。
完事后,哥俩回到租住的棚屋涮起羊肉,一只羔羊足足费去一千宋钱。而且没吃多少,就把肉片都涮给附近馋兮兮的男女小童们了。
第二天,蒙军出其不意突袭攻城,大量手无寸铁、被掳掠来的百姓被刀枪骨朵抵着背后前进,要拿来消耗掉守军的弓矢箭镞。
滚滚队伍当中,里面既有须发花白的老翁,也有半大孩子,许多人是连哭嚎的力气都没了,饥寒下,还能喘气就喘口气。
万般结局似钉钉,无非城破人亡。
可是等到最前一排百姓走进城堡附近时,有个催逼他们的鞑靼兵竟被一道无形大力直接推出,刀枪脱手,重重砸在其他兵丁身上!
这一下便把他五脏震伤,纵想逞能再战也爬不起来了。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鞑靼兵都被弹射出去,宛如一颗一粒的跳蚤。又似一树臭椿花,教强风吹的或落粪坑、或堕枯井,位置七零八落地,有人直接撞山身亡。
阵前竟出来这种邪性事,一众鞑靼百夫长、千夫长却害怕摊罪,心想是对面城池藏着妖人,将其射杀便好。
但当他们挺身靠近时,此前的力道直接变作利刃,将众军将的头颅生生切割!而那些首级犹如被蛛丝系住般,笔直地从其脖颈抽离,一股血花相伴,稳稳跟赫日并悬高空。
惊恐惶急,区区半炉香工夫内,大军便疯魔似地溃退,千马万蹄,很多人竟直接被踏成肉泥。
感到自己安全后,耶律己浑身的冷汗终于大雨般倾泻出来,看样子今天要染点风寒了。
而他仰面倒下时,脑袋正被骢珑修长的大腿接住,安稳枕着。
因为耶律己家是同汉儒一样蓄长发的,缓缓拔出玉簪,将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散下,他轻吟道:“好后怕啊。”
“这回整座城池的权柄都归在公子您手里呢,要怎么使用呢?”
“督促春耕、栽桑种麻——还有——不许无故酗酒殴妻,嗯。”
耶律己抬起右手,淡金春光悄然渗透指缝,接着,抚了抚骢珑银白色的刘海。
[1]即花剌子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