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猫叫春的时候,遇到白蜘蛛,请您慎重拍杀,因为它们有可能是“月老”喔。
啊,您说“月老”不是掌控姻缘的神仙么,又怎么跟蜘蛛扯缠到一起的?
对,但不全对。
所谓“月下老人”的说法源起自晚唐小说《定婚店》,文本当中有位端坐月下,手捧看不懂的《姻缘簿》,外加一袋朱红丝线的老者角色。
老翁本人因主动透露一桩令男主角不满的未来婚事,促使对方雇凶伤害无辜女童,本是极严重的渎职罪行。随后此老便被上面“追毁出身以来功行”,沦为替西王母清扫庭院芜秽的杂役了。
回到“月老”这种生物的正题来。
此族是形貌酷肖白蜘蛛的神怪,感欢爱气而生,一年就能成长至车轮大小。至于月老手里的红线,则是其腹中久久酝酿的情爱线索,一经喷出,便会自行纠缠住将结为伴侣的男女,此事并非月老自身所能干预。
《定婚店》里那位月老是个大话狂徒,说什么“天涯从宦,吴楚异乡”都在红线的羁绊范畴里。
但其实哪怕一名累年修行的月老,也最多执掌古之诸侯、今之府县幅员的姻婭婚媾之事罢了。
其中权柄最威者,则是武断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古九州的九祖月老,这些巨蛛的体型大若山岳,骑快马过身能跑一整天。只有这些“大月老”才有剪断红线的本事,而介于大月老和寻常小月老之间者,则有权剪断“青线”。
至于“青线”是什么,那正是这个故事要讲述的。
商雍是个少年清客。
所谓“清客”亦称“吃闲饭的”,其中低端者则叫帮闲,通常是跟势家豪贵子弟们陪玩儿的人。
商雍则是介于塾师和陪玩之间,既要跟老爷在书房纵议国是,还要跟少爷在席上折冲樽俎。
最末是编些神怪故事哄小衙内别闹,胡口涌金莲,简直比奶妈们胸前分泌甘露的两颗大菩提子还管用。这反倒是他最自豪、最满足的事。一朝得空的时候他也会潜心揣摩时文,能赴举还是要赴举的,不卑不亢,不菲薄鄙夷,更不恣意沉沦。
一切的转机出现在他清扫姐姐出嫁后留下的旧闺房时。
长姐嫁作商人妇,纯粹图财的话确实无甚可说的,但商雍总不免抱怨姐夫的无知、庸俗,要知道,她姐姐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美女呢。
边嘀咕着,一边推门准备清扫积尘蛛网,就撞见了那只几乎塞满整座闺房的大白蛛。
“给,茉莉花茶。”
商雍熟读百家怪谈,加之性子淡漠冷静,就把巨蛛喊醒,对方慢慢恢复了白须老者的形象。随即注意到他腰带间别着锦囊,里面是一捆捆红线。
老翁将香茶一饮而尽:“闯空门投宿惯了,小郎君莫要见怪,老朽是名月下老人”
商雍毫无滞碍地接受了:“喔,既如此,那老爷子可不可以开金口,告知小生我能否娶妻呢?”
老翁一蹙眉,很快显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来:“小家伙仙缘不浅!可以的,老朽这就为你‘开眼’,麻烦教老朽咬一口吧。”
蜘蛛的尖牙利齿在商雍白皙的长颈上刺出两个血洞,注入一种温热液体后,就能在全神贯注下见到人间的漫天缘丝了。
自阁楼二层挑帘一瞰,重重盖盖的赤色线网如蜘蛛巢城一般笼罩着整座东京汴梁城。
“啊,怎么还有群青色的线?”
他注意到那些或粗或细的青色丝线或跟红线纠缠伴生,或是孑然一根连通两地,有的青线非常之长,远远超出视野。
老翁“咳咳”笑着:“朱丝是姻缘的话,青线当然是孽缘。譬如某家府邸的少爷恋上了他寡居的庶母,那姑娘也暗生情义,这种即便开华,亦难结正果的缘,就滋生青丝。”
商雍只当做一桩趣事,唯唯附和着。
月老继续卖弄:“青丝里还有一类最恶的,一头形如箭镞,单方射出,往往意味着强烈觊觎某人,且会以残害局面收场。”
少年这才从飞花艳想里转过神来:“那!有没有法子阻止它们!?”
月老欣慰道:“噢?小郎君想当老朽麾下的仙差吗?不管饭,但有点微末津贴。——古时天竺有位莲花色比丘尼,她的身世相当凄怖。先是其母与其夫有了秽行,她自己又飘零四方,不想同女儿共事一夫,随后竟又嫁儿生子。在我辈眼中,她身上应该满是青丝吧。自那时起,历代月老苦心精研,最终造出能剪断青丝孽缘的剪刀。”
话音甫落,就从腰际抽出一把裁缝铺似的紫金剪子。
这一刹,商雍感觉他凡庸、无意义的生活有了价值。
“我愿意!”
老翁捋了捋须,为商雍摩着顶:
“金剪能断绝孽缘,但在落刀前最好仔细甄别。有些孽缘虽不合理,但合情,若无伤大雅且无碍旁人,就不必剪断。”
“谨记,爱意越浓,丝线越粗重耀眼。若遇见单箭头的青丝,则无一例外承载恶念,务必速速挥剪,断不可心慈手软。”
商雍点点头:“谨遵仙老教诲。”
将紫金剪贴身收藏后,老翁又跟捧宝贝疙瘩一样从袖里抻出一张纸马[1]来,上面画着头昂首挺胸的**细脚小骆驼。
老翁割爱说:“世间青丝繁乱,要从城东头跑到城西头哪是轻松事儿?这头食香明驼赠你了,孩子,记得每七日喂它桂皮、豆蔻这些香料。若要跑得更快,那就堆积紫檀、沉水、苏合、龙涎一类香木香药,到时自有奇迹!”
高堂空虚的商雍冷不丁被唤“孩子”两字,再淡漠也滋生出一股无名哭意。
准许老翁能继续窃住其姐卧房后,商雍就在人不旋踵的汴桥附近搜寻着。
微一挤眉,即可瞧见虚空中浮动着无数朱丝青丝,但更要紧的还是瞜瞜他自己的“丝”:
只见有五六道细细的朱丝或融入他胸口、或进入他手掌,都轻弱地仿佛病蚕作茧自缚时的第一缕细丝。
而身旁脸面紫黑似肿的锦衣青年,反倒被更多的红线缠绕着。果真是金银能直接兑换姻缘,财通幽冥。
“唉。”
他仰面轻叹一声,但抬头却见一道稍微粗长的红线径直穿进他的额头,甚至还在一点一点、慢吞吞地向心窝移行。线是源自东北方位的,看不清源头,莫不在辽国境内?
暂时撂下这件事,商雍准备积极地翦除箭头青丝。
数日后,在大相国寺庙会里,他撞见一道形如月牙鈚箭的青丝射向庙外一条幽长的巷子——在间不容发的瞬息,商雍挥剪铰断了它,但仍要赶过去查探事情原委、结果。
只见一位帽插金花,穿织金袍子的青年正跪坐在小巷深处,跟他相对的,是个倚靠着砖墙瑟瑟发抖的青衣小鬟。姑娘大约十四五岁年纪,手里仍攥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鼓面画着笑脸。
商雍悄然到来,故意隔挡在二人当间。
“怎么回事?”
“我,我是个畜生…”那公子懊悔地说,“仗着没人能管,喜欢把人家丫鬟仆妇逼到僻静的地方戏弄,追究起来无非送几吊钱。可是,可是她那拨浪鼓……是舍妹当年赏花灯被拐时拿的啊!你是妹妹吧?”
小姑娘惊魂甫定地否定道:“不,这是奴婢刚在庙会上买到的。”
那青年仍不死心,便咬牙问:“你是自幼被拐卖到宅院里的吗?”
女孩继续摇头:“我不是被拐,是专门雇在太师府里包饺子的。”
商雍看青丝已被彻底斩断,就开始打圆场说和:“欺侮太师家里的侍女可是太岁头上动土哟。何况哥儿你行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女孩都跟你妹妹一样呢。你改悔罢!”
青年此时像是从冷河里被拽出来的狗,面如土灰,只说:“是,我此前是疯魔了。那,姑娘,你能认我当哥哥吗?”
虽说商雍明显能望见小丫鬟鄙薄的微表情,但少女还是审时度势,勉强答应了。此时,一道若有似无的朱丝涌出。
恐怕三五日红线自己就消退了,他俩没戏。
又铰断五六支青箭后,商雍一日的工作算是功德圆满。归家途中,他邂逅着许多影影绰绰的青丝,有的勾连着陌上不相识的男女;有的缔结着寡嫂与小叔;有的是烟花娼女和敝衣秀才;有的是依偎着的乳母与少爷。……林林总总,有情皆孽。他决心先把地位悬殊的双方拆散,至于其他亲密关系,还是留待细细观察。
只见秀才腰际的青丝一断,他忽然咳嗽一声:“沉溺她没用呐,连祖宗唐朝时的笏板都当了也不给亲,今年设馆教书,边当猢狲王边温习吧。”
寡嫂白皙颈部的羁绊解除后,她就低声对小叔耳语着:“你哥哥就遗留下这点骨血,我即使有心,能对得起孩子吗?嫂子会给你煮饭补衣,但…”
忙活数月,临近冬至,老翁说他准备往南方蔡州避冬,临行前忽地惊醒般说:“你胸口的朱丝都快结成绳子咯!孩子可得抓紧行动,迟则生变!”
这年汴梁的冬天甚冷,河湖早早便结着厚冰。
商雍买了顶狗皮帽子,因为近些年边关无事,与辽人的贸易货流也算顺畅。
他抬眼观瞧那条已经同拉纤麻绳一般粗细的线组,难道说他会被什么人强烈爱着吗?
当真吗?
我有资格吗?
愁绪似雪滚落,苦思了十七八个时辰,倒果真是迟则生变了,而且情形相当恐怖:一道,两道,三道……共计一百多道形形色色的青色箭镞,正从九州各处疯了似地攒射到商雍朱丝的“源头”。
此事已经匪夷所思得超过了商雍理解。
但他眼下只剩一个念头,无涉情爱,他必须救“她”!
哪怕根本不知对方是什么族属身份长相,姓甚名谁,这也给了商雍一生悬命的动力。
自香料铺用一年积蓄买下紫檀、沉水、苏合、龙涎香,在空地堆积点燃。
随后是抽出纸马一吹,毛茸茸的小骆驼撒欢儿蹦跳。当香风冉冉升起时,商雍腰际别着一把鲨鱼鞘剑,骑跨到驼峰之间——食香明驼踏着它,竟一步飘摇到空中。
“驾!就跟着那道红绳子跑,咱们要赶着救人呢!”
晓人言的小骆驼鼻里哼出热气,快驼加鞭,一步数丈地在雪空里疾驰着。本来轻飘飘的雪片在冲击下则跟冰镖般砸中商雍脸蛋,冷风催泪,泪花连钱旋作冰。
狂飙三个时辰,终于抵达红丝的尽头。
这是哪儿呢?商雍急急心算一下,确实在辽国,但已经是堂堂辽廷也只能羁縻的边境蛮地了。
小骆驼落脚在一处秃秃的山峦上,放眼望顾,群峰当中是处低平空地,正心则矗立着座很巨大的木屋。
线绳将商雍跟木屋中心贯穿起来,简直在引他前进。
商雍下驼,嘀咕道:“完全搞不懂。”
将踏进大屋时,他就瞄到山岩上雕着些稀奇古怪的岩画——主题似乎是身形庞大的妖魔压迫人类,底部还有迥异于四夷的小字——此时驼驼竟口吐人言:“哥哥读不懂吗?这是古突厥字喔。”
商雍赶紧激动地问:“好弟弟翻译一下!”
驼驼侧歪脑袋,边想边说:“说是有…一百零八个大魔,他们住在…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感觉是接近‘饿鬼道’一样的魔物,大魔无缘体味人的享乐…这里写的是‘二根之乐’,我不懂什么意思。但他们能靠邪力作祟,伤害人类…所幸人类当中偶尔会诞生…能被它们触碰的女子…就会精心抚养,最后被献到这座神社里。——是要吃掉她吗?”
商雍默然,就牵着驼驼走进木屋。
出于对魔众的畏惧,此处没有卫兵看守,他就拿剑斩断门闩,剑锋铿锵一声,登时卷刃,从慢慢张开的门缝里渗出海豹油脂衍生的灯光。
明驼主动要求放哨,商雍就推门趋近堂奥深处。大屋里很是空旷,一位年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跪坐在地面中央仿佛曼荼罗的图案中。
血一样鲜红的线索从她胸部笔直连向商雍胸膺。
少女长得很是可爱,眼睛大若鹿目,此时则被浓密纷乱的刘海遮掩住。她身披一件简略白衣,脚畔则堆着此前穿越风雪时穿的御寒貂裘。
推测是方便魔物们“侵入”而被强令卸掉它们,跟剥荔枝壳,露出晶莹的甜肉似地。
商雍这时候可无暇打量她,但少女先叽里咕噜地开口道:“Urgun i amasi genere! Uba ehe!”(快回去呀,这里很危险!)一边挥舞双手急切地作驱赶状。
此时,门板外的地面居然隐隐晃动起来,商雍从未领略过地震,兴许就是如此这般的感受呢。
而那些形形色色的箭镞,披箭、梅针箭、哨箭、骲箭、枪头箭、角头箭、尖头箭、快箭、鸭嘴箭、水箭、鱼叉箭……共计一百零八枚箭头都死死瞄着小姑娘。
魔物们准备下手了。
“我不会离开的。”
商雍说着抽出剪刀,一挥手剪断数道箭杆状的青丝。
少年并不能料定此举结果如何,恐怕二人会被当场撕碎,管他呢,起码比被那些令人作呕的家伙糟蹋好。
他在意那道红绳,没有比这更能促他下定决心的了。
——“嗖嗖”数声,刀光倏忽,几十根箭杆被齐齐中断。商雍当空舞着金剪,让跪坐着的少女很是好奇。
临了,仅剩一根极细青丝,商雍刚要出手,有个形状似倭瓜,倭瓜上面还倒长着一张人脸,嘴里伸出三叉舌头的魔物就撞破屋顶侵入了。
商雍一恨,赶紧把缺刃的宝剑扔向它眼珠!
那怪物被刺伤眼睛,开始恼羞成怒——刚要砸向商雍的当儿,那个姑娘则拾起剑,精准地刺瞎它另一只眼睛:“Si uthai yabume gene! Cise simbe sulabumbi!”(你快走吧!它们会折磨你的!)
商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想带她跑出火坑,就不管不顾地拽住其胳膊:“驼驼!”
少女急眼了:“Ya baci jihe jaqut juse?! Cise gairengge damu minbe, urgun waka baita de dosici, bucehe mangga!”(哪来的汉人小子?!它们要的只是我,多管闲事只有送命的份儿!)
绳索的红光是愈发炽盛了,商雍使出蛮力要把女孩抱走。女孩拗不过他,但她在实在不懂这个连她语言都不懂的陌路男人为何要替自己拼命的时候,心窝难忍暖意,竟“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甫一背她出门,驼驼高吼一声:“魔物们都到了!是日蚀啊!”
相距日落本来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但此时却果真有团弘大的黑影遮蔽圆日,群山万木都渐次笼罩在帷幕似的阴影里。而天空积着层层黑压压的东西,就是难描难画的诡谲群魔了。
商雍终于饱尝降生以来最大的恐惧,姑娘准备承受这份厄运时,该是多大的悲恸和勇气呀。
少女则狠狠把脸埋在他背后,诀别道:“被它们戏弄完以后,我本来就该被分食掉的。抱歉,我把你给害苦了,如果……我希望能报答你。”
商雍冷淡的性子催促着他继续沉静,只是默默地挎上驼背:“能载两个人吗?”
“能。”
“驾!”
明驼因为没有香风加持,此时只得在雪原艰难奔跑,很快就蹄子打滑了。这会有个头尾都是狼嘴的魔物斜刺里一瞬扑咬过来。
在两人一驼陷入绝境时,忽闻一阵轰轰炸响。真如玉龙惊蛰,恰似万马狂飙,周遭小山的积雪竟同时被一道无形大力震塌,有什么弥天漫地的存在降临了。
无暇惊叹,驼驼就一脚踩空,无奈在地上打起旋儿来。
商雍努力先蹭蹬起身,扶起他跟少女。此前威胁三人的魔物却“乓当”一声从半空坠落,只剩一张湿漉漉的染血妖皮了,四眼翻白是其最后惹人生厌的动作。
捏碎它的是只无比、无比巨大的手掌,犹如有个巨人在手心均匀地涂抹着朱砂。掌面方广,似高阁大厦。
余下魔物则都跟捉臭虫一样,被山中、水底、虚空当中涌现的无数大手纷纷攥住,挤出汩汩秽血,顷刻断送其丑恶的身命。一百零八魔,转瞬即逝。
商雍忍着屁股疼,瞪大眼睛望向漫空巨手。
努力站起身来的驼驼则喃喃说:“是股掌大王!没想到是祂搭救的咱们!恐怕是祂拿神眼巡查到这里居然凑齐如此多的魔物,才抓时机一网打尽的吧!但说到底是哥哥剪线的缘故。”
商雍如释重负:“意思,呼,意思是我们安全了?”
他说着,竟没注意到,身后姑娘的鹿目早已贮满情意地看着他,既像望一尊金殿菩萨,又像唯恐猎物跑丢的雌虎一般,想狠狠将他擭住。
少年一回头,瞧见她脸颊上的泪痕已结为盐霜,忙拿拇指细心刮去:“接下来,得把你送回家…不对,你应该没亲戚了。”
即便只言不懂,但女孩仍果断、热烈、紧紧地拥抱上男孩:“阿拏达!”[2]
两心间的绳索刹那解开,化作一张细密红网,像红帐一样罩住他俩。
[1]图画神佛形象的祭祀用具,取焚烧以供神骑乘之意。
[2]为什么是阿拏达(贵方/亲爱的)呢,因为少女出身的虚构部族操一种混合通古斯语与日-琉语系的语言,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