訄书

作者:Pandamon 更新时间:2025/12/22 11:52:16 字数:5098

大江戸防騙通信 第拾七號

神保町に怪しき洋女現る 漢字に魅入られし者は行方知れず

【东京电】 近来,以神保町为中心的周边地区,频发极怪异之事,震撼学府。一名金发碧眼、穿着洋装的美丽白人女子出现,巧妙地引诱学生模样的男子,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警视厅虽言这是“涉及外人种之不法作为”,但至今仍未找到确凿的线索,故呼吁市民务必高度警惕。

〇异形美女 瞄准知识人

该女子(年龄大约二十岁左右,容貌端丽,虽为西洋人样貌,乍看却似全无恶意)徘徊在旧书店街和学校周边,手锁定手持书卷的学生或学者模样的男子为目标。她用几句日语靠近他们,举起手中的报纸,哀诉道:“有几个字,我,看不懂啊…”。她的声音很不自然,极力给人留下是外国人的印象。

〇“难识汉字”之陷阱

男子若心生同情,凑近去看报纸,奇怪的是,那报纸上竟纸上竟罗列着全然无法解读的汉字。女子一脸认真地恳求解读。男子沉迷于破解这些未知文字,思考之中,苦思冥想之际,竟至忘却周遭气息、时光流逝。等他回过神来,其人与那洋女都已突然消失在原地。

〇数月后,归来时已疯狂

失踪的男子,最快一个月,最慢数月后,会突然被发现。然而,他们已不复往日模样,精神极度衰败。据相关人员描述:“他们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激动不安,通常持续半年以上。”记忆混乱,失踪期间详情一概不能道出,医生诊断大多是“因强烈的精神冲击而受损”。

〇“西洋秘术”的受害者?

坊间流言,将此怪事视为“西洋人针对东洋人,尤以知识阶层为对象的恐怖精神实验”。他们利用汉字这一东方知识的象征,引发特殊的反应,达成某种秘术。且为湮灭实验痕迹,对返回的人施加足以使记忆混乱的精神痛苦,以此封口。警视厅虽然重视这一说法,但也难掩困惑。

〇敬告读者诸君

游弋于书肆街的学者们、肩负未来的青年学生们!即使被穿着洋服的美丽女子搭讪,即使被请求解读奇怪的汉字,也绝不能答应。不要被憧憬冲昏头脑,不要被异国风情迷惑。她的诱惑是智慧的陷阱,是摧毁精神的魔手。不要靠近陌生人,对可疑的提议要迅速离开现场,前往人多的地方,并立即向巡逻警察报告。沉迷于汉字并非学问之道,保护自己是智慧的第一步!

“译成英文时还是删掉贬损洋人的段落吧。”

录弥细思着,一边用口音浓重的片假名式腔调对打字员吐出英文。

打字员是位一年前来东京投亲却被误导入娼馆的姑娘,幸亏录弥眼尖将她从一脚踏进火坑前揪后颈揪了出来。

本想为她找点事做,竟最终拐到报社来了。尽管不懂一句洋文,但这丫头肯出力气,很快啃下一本和英辞典并练成飞指打字的技艺,能代录弥出力了。

呷一口咖啡问:“爱子酱觉得那西洋女会是什么人呢?”

穿着自己裁的过气和服、诚惶诚恐的爱子说:“妖怪!”

是妖怪这没错。

神保町案发现场淡淡的狐臭宣示着她非本世之物。啊,不,这双汉字诱人误解,该是“胡臭”才对。金发美人的气息显非金睛天狐。告诫完爱子偶尔买件衣服后,他戴上那顶旧软帽,就拿伞冒雨赴会了。

近些日子,东京来了一位自震旦渡海流亡的大学者,同时也是活动家,名叫章炳麟的。他后来更为世所熟知的名字则是“章太炎”。

录弥拜读过他些散碎文章,心想真是似龙似神、鳞爪隐现不一的存在:

他的性格大约像魏晋清狂之士,但又为家国理想沥血奔走,实是难以罗网圈定的名士。结果到了会场,来的人稀稀拉拉,一半不过是些起哄的留学生而已。

章炳麟本人则是塌鼻吊梢眼,跟录弥臆想里的风姿英绰大相径庭。说是如此,听着对方讲演时信手拈擉汉籍古典,依旧让他确信自己仰慕者的地位。

讲完,章炳麟准备回答一些问题,录弥就迈豪步靠前,提出自己的结识请求,其杀手锏则是:“我认识许多妖物!跟我相处,恐怕会有奇遇!”

好在章炳麟确也闲来无事,终日写写文章,阐述他那套“客帝”[1]学说似乎并不真的能影响许多人——客帝既以刀兵立旗,当然要拿刀兵驱逐,最糟的情况莫过无血禅让。

这时候的章炳麟拒绝再穿清装,转而披上了皂黑色的和服。

录弥很想告知:江户朝的衣饰早跟唐宋分道扬镳,并非他幻想的“汉家故衣”“海东旧章”了,甚至不久前为倭国兼并的朝鲜服都更“正”些。

当然,这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事成后用哪套纪年呢?”

秋雨垂丝,寒气浸染,茶肆里二人一边吃着菓子,一边闲聊到这类看似肉食者谋的话题。

章炳麟不假思索地说:“黄帝纪年。”

录弥挠挠头:“‘黄帝’真能确定具体纪年么?但俯仰四千余年倒是比只能上溯二千年的西历妥当。至于年号纪年,实在是既麻烦、又愚蠢,但,美得惊人呀。”

章炳麟“哈哈”大笑起来:“录弥君真是中了汉文的毒,你喜欢哪些年号?”

录弥道:“神爵、建武、天监、大历、太平兴国,熙宁、绍兴一类的算了。”[2]

章炳麟莞尔笑着:“古代帝王有起名癖,给禽兽取名,给臣子改名,仿佛给某事冠名,便跟攥住婴儿脐带,化身百物司命似地。自汉武帝开年号制度,连时间都想赋形。”

录弥继续讲:“依你之见,年号制会废除?”

章炳麟信誓旦旦:“无君世界,自不需要。”

录弥身为民俗学者,对一切既有旧事都谨怀一份温存。至于激烈西化时代的变动,倒是不愿多谈。

随口讲了一些黑色大陆跟澳洲土人的名字禁忌外加日本言灵及地中海世界“真名”信仰的杂学。

接着就是在神保町漫游,不免要提及那西洋妖女。

——“两位先生留步!求求告诉这报上写的什么……有几个字,我,看不懂啊。”

——不想未开口,有道典雅淑娴的女声竟自左近传出,日语虽说生硬,但可爱。

只说亭立在眼前的女性非常高挑,头上黄发宛若织金,一双青眸迷离含光,檀色双唇似开若闭,正倾吐着惑人的话语:“私在学日语!要是有人能指教就好咯。”

录弥一把抓住她手中的报纸,近乎捏皱:“少卖弄把戏啦,魔女,请报出真实身份。我并不会把你交给谁的,只是想弄清真相。”

洋女语调一沉:“您很粗鲁,请把手拿开,而且,别触碰私的身体,谢谢。”

录弥赶紧一声“抱歉”,松手道:“确实不像能伤害人的女魔。那你答应仆的请求吗,魔女小姐?”

洋女退后半步,答应道:“随我来便是,那边的先生也是,看得出您是真正的大学者,震旦人吗?”

章炳麟饶有趣味地把手从袖子里掏出:“不敢。原来跟着录弥君真能撞见妖怪,您干嘛称我学者?”

洋女隐隐轻咳一声,竟然换成章炳麟最熟悉的那套金陵雅音:“《阅微草堂笔记》当中有个故事,说识字者身上都能释放文采之光,‘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您顶上光焰炽盛,简直望不到尽头,感觉像在东京都矗立一座灯塔一样。”

章炳麟沉吟不语:“那就去吧,但我已经够癫了,害怕变得更癫。”

洋女被逗得掩嘴一笑:“当然不会。”

二人尾行女子,很快就在神保町迷了路,展眼间就窜入另一条似是而非的书肆街。

道路街衢纵横交错,各种售贩稀见书籍的店铺鳞次栉比,有汉籍书店,也有洋文书店。包括专门搜集机械制造类硬核教程的,录弥隐约瞧见老板捧着本《反重力碟形飞行器维修手册》(『アンチグラヴィテーション・シェイベンフルークツォイク整備手帳』),老板本人似乎是读术语吃力拿劲,半秃的眉毛纠结作一团。

“佉卢文的倡女许可证![3]初唐的真货哦!”另一家专卖西域古文书的店主吆喝道。

很快来到一座异常恢弘的东周式建筑,顶上贴着片片泛光青瓦,正当中安着一只陶塑大鸟,估计是鸑鷟的形象,大门上方是无字匾额。

进来后,就瞧见内部陈设混杂周秦汉唐,照理说本该是一种乱糟糟的美学,但青铜尊与唐朝床榻竟相得益彰,看来设计得很花费心思。

洋女说:“稍等,这就请老先生来。”

章炳麟跟录弥刚在想所谓“老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推竹帘就走进一位身高丈余的老翁。

但他明显赶时髦穿着黑色的西装,浓密的花白须髯自鬓角恣意生长,紫红宽厚的手背上点缀着老人斑,额头上则多长着一对眼睛。

“老夫仓颉。”

此话一出,章炳麟两人就坐不住了,赶紧上前揖拜。

老头儿显然很吃这套追捧,忙不迭地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上古老朽懵懂颟顸,如今天下文运被西洋人执掌,谁能担保老夫所造的字能否存续呢?”

章炳麟只说:“诸行无常,用进废退。持有汉字的人要被翦除殆尽,自然无法存立。”

录弥则抓重点说:“请问派遣魔女诱绑知识人来这座宅邸,或者说衙署的原因何在?”

老人逗弄疼爱的孙童般摩着录弥顶:“很简单,造字。”

章炳麟纳闷儿道:“您老方才还忧惧汉字磨灭,反倒要请人造更多字?学生鲁钝,恕我无法理解。”

老人则“咯咯”笑起来:“当年老夫改进文字,本就是受轩辕氏所托,实则同达芬奇为佛罗伦萨的王公贵人们图写丹青没区别啊。都是差事。”

录弥就敏锐地问:“所以——找到新主顾啦?”

仓颉有些老年哮喘的迹象,说着就倚起床榻:“数年前,老夫邂逅了一个亘古未闻的神道,祂看日月九曜就跟看手里的几粒玻璃珠一样。”

这位神祇是诞生自马头星云暗影当中的,喜欢游历诸星,记忆各类世界的文明。抵达这方世界前,也见识过一些图形文字,但都不如仓颉改进的这套精妙。

神:“真有趣,哪怕再繁复的概念都能以区区一个方框内的字符指代。”

神:“甚至你这种方块文字,四枚一组就能表达一整个长篇掌故。平行于语言,故此即便语法词汇完全不通的人都能掌握,实属推诸宇宙也能存立的妙物。迄今一共诞生了多少汉字呢?”

仓:“历朝增删损益,大约有五六万。”

神:“我看看,是十万九千三百六十三个字,须臾前又有人自造了一个字,但想必没法推行开。”

神:“我想得到更多汉字,仓颉先生你能帮忙吗?我能拿出比西王母蟠桃更好的馈赠,请同意。”

仓:“年纪迈,血气衰,老夫估计是造不动咯。但清人乾嘉训诂之学大盛,招募他们入局不错。”

仓:“另外高丽、倭国等也颇有俊秀之士,能创前所未有的奇险绮丽之字,但安南人却是不行。”

神:“嗯,我会安排一处便于他们造字的场所的,要准备什么呢?酒池肉林?那会消磨文思吧?”

仓:“请传授他们那十万字,能遍识普天汉字已经是最堪炫耀之事了。”

神:“是五十六亿七千万字,暂时先造这么多吧!先生,我想赶快见识见识那些**自恣的新字!”

录弥听完,似被扔到北海冰原,有种孑然渺小的窒息感:5670000000!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规模!

——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必须问清洋女的底细。

洋女再度归来,就被他缠着问,推脱不得,只好豁出去吐露道:

“我…私是跟阿弗洛狄忒一起出生的生物。你知道,阿弗洛狄忒是从乌拉诺斯那里……那地方的血肉诞生出来的。塑成她后剩余的边角料,便是…我们一族。”

录弥感觉自己很是唐突、冒犯她了。

但能结识洋女如此动人的魔性之女,或者说仙子,甚至进行这样荒唐的交谈,确属乐事,接着就是被脸色羞红的洋女领入造字设施。

这是座竖井版的建筑,当中能容下一人呈“大”字型睡下,有餐写两用的书桌和自动生温的被炉,外加小猫幼犬会按需投递,犹如林檎岛或桃源乡般冷暖自得。

——而“井壁”是一圈圈类似铅字刻板的结构,一旦造字成功,其中一处方格便会熔铸生成字样。

洋女就问录弥想“认领”多少字。

“我?”录弥思忖几下,“一千字。”

“少了点儿吧!”洋女说,“连普通学生都敢认领三千字以上呢!”

他闷哼一声:“那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不舍眼前享乐罢了。我还急着回报馆,有孩子(指爱子)等着照顾呢!”

就这样,录弥在井中开启了造字生涯。洋女告知他,只要“想”就可以,思忖出某种精妙的概念,配上合理的造字结构,就算“创造新字”了。

——5670000000字的话,多匪夷所思都能被谅解吧。

【ジャオ】这个字,意指吃新鲜的西瓜,啃到贴近西瓜皮时那部分柔嫩的触感混杂清新甜味的多维感受。其形状是左侧为“喬”,右侧为“瓜”。

【チー】字,意思则是男女手指间接触缠绵,甚至能相当于更亲密的孔窍乐事一般的动作。其形状是将“愛”字内的“心”换作一对“扁手”。

【ヌー】字,系指“盎格鲁系国家或人群对圣女贞德子虚乌有的诋毁”。其形状是把“忿怒”二字拆为“奴”上“分”下,双关“奴才丑行”。

这样随意造字一番,不出一周他就能离开被洋女称作【里神保】的空间了。

交割完项目成果后,洋女就赠给他一株不知能养出什么来的植物球茎,一边问:“想在脑袋里灌输我们已经造出来的十万新字吗?每个字都格外精巧呢。”

录弥摆手:“仆可不想疯半年!——喔对,章炳麟先生呢,他还在造字?”

洋女莞尔:“他先你一天就离开了,共计创造了八千字呢。果真是厉害。”

录弥:“那我要求记忆这八千个字。”

洋女:“好的,当然可以,请把相关糖纸吃掉。”

离开神保町,录弥脑袋里就多出了八千枚世间任何书籍,不论和汉都未曾收录的怪字。包括古今历代帝王的功德跟暴行,甚至都被章炳麟单独造字概括了。譬如想咒骂德皇威廉二世昏聩刚愎,就能拿形容汉武帝的一个字,他对武帝评价倒是一贯如此。

至于“邂逅神怪之事,一瞬如电悚霹雳般难以自抑的狂喜”也有单个字眼,居然是拆并“录弥”两个字。

“诶呀。”

录弥模仿那些震旦人的感叹词,在报馆青灯下发出如是声音,钢笔则“刷刷”写着此世界只剩他俩能认识的怪字。

正写着,爱子这孩子怯怯提醒道,打字机该养护上油了。

[1]以清帝为客,认为其窃主中原的一种贬斥性理论。

[2]分别是西汉宣帝、东汉光武帝、南朝梁武帝、唐朝唐代宗、北宋宋太宗以及神宗、南宋高宗的年号。

[3]佉卢文系一类古代中亚颇为流行的字母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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