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在世界东西的两处尽头,是被青石颜色的奇崛山峰环绕着,我们头上的第一重天便是映照它们的光彩,所以才跟法兰克人的眼那样蓝呢。印度人,譬如佛陀和大雄[1]的信徒将之称作‘铁围山’,但这山名不可爱,我更愿意信用我们流传的版本,它是莹润光艳,比铜镜还能映照胡大所造瑰丽万物的存在。”
“您知道,在这左右两端的玉山间,各有一座大城,唤作贾拜尔萨(Jabarsa)和贾拜勒卡(Jabalqa)[2],精妙宫室多如蜂巢攒聚,是精灵和其他良善神物所生活的宝地。那里能酿出不醉人的甜浆,有幸以肉身闯入的人类会被款待四十昼夜后携礼而还。曾与魔众洒血流汗战斗的英雄们则能随意进出,有人说北方蛮族的阿瓦隆或瓦尔哈拉与它们是同一处地方。然而,陛下啊,蛮族那贫乏的语言和见识哪能形容我所说奇迹的万一呢!——胡大像遗忘在卧房角落的玩具般冷落着他们。”
“您知道,我就是刚刚自贾拜尔萨城归来,有一百位雄狮般的甲士拱卫我,又有五十位幼狮般的少年供我调遣驱使。可惜城中日子单调烦闷,为男子们各讲一个故事后,就乘着狮鹫离开了。在贾拜尔萨城,我吃的是其馨香能诱苦修者弃德狂奔的稻饭,上面点缀着独角兽乳发酵成的酸酪和瞻部大树的金花碎。在贵国,却只能浅酌清水。”
山鲁佐德搁下手里的水晶杯,看着端坐在象牙王座上的国王。
国王身形不盈五尺,同时像妇女般拿白纱罩住脸庞,白纱垂到胸际,左右是描金衣襟,重重叠叠,共计十层。如此臃肿的袍服下,隐约能看到王那细细的双手,同样是拿丝绸手套掩护着。他的缠头上点缀着孔雀翠羽,但并非摘取鸟毛,而是拿翡翠、黑玉一点点雕成,每一缕都单独打造,再拼成一翎的。
纵使如此穷奢极欲,王仍受百姓拥戴。毕竟,能令这种偏僻小国大治如尘世乐园的统治者,比能下崽儿的公羊还少呢。
随后,山鲁佐德用她甜美的嗓音恳请道:“我为您的宫殿搜集到许多遗落的宝物,调解了文武大臣间的纠纷,传授了最悠扬的诗篇。那,请陛下向我这说书丫头告知,您是如何从一只普通猴子,变成能用智谋消灭历代豪杰圣人都没法儿翦除的七大魔王的呢?我渴望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胜过渴鹿望水。”
闻听山鲁佐德刻意压顶磁性的谈判话语,猴王沉思片刻,就说:“山鲁佐德公主,舌头堪比能斩碎整个印度甘蔗林的快刀,思维快如布拉克神马[3]的荣耀女子。你为我卑微的宫廷做出许多贡献。但您既不缺珠宝点缀自身,毕竟百宝千珍都不及您自身明艳,更不缺金银那种只能交易俗物的负累;您不缺爵位、要职,想弄权的话,普天诸王的臣宰都要惶恐惊惧,生怕您的惊才将其扯下禄位;您也不缺情爱,古来已化作腐泥朽土的美男子和尚未出生的俊秀者,无需目挑心招,自会跟盲蛾趋火般拜服在您裙底。小王无力报答,你既然要了解孤的经历,孤乐意讲,但请等一个婴儿长到大的时间,请!”
那无非是十八年,山鲁佐德心想:对能把诺乌鲁孜节[4]当早茶会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就想达成契约后转身离开。
猴王叫住她,手指按住王座上的白檀狮头,“且慢!这里‘婴孩’并非泛指,而是具体的一个孩子,我想求公主能去看望那小童。他的栖身之处,是王宫东部的寂静之塔[5]。那座古塔已荒败多年,无人清扫荒秽,据说滋生着许多妖魔。我虽能讨伐,但对方并未伤人,故而两两相得,公主有胆量一窥究竟吗?”
山鲁佐德挑落面纱,嫣然笑道:“想试炼我胆量的话,那我这有五个曾吓破人胆囊的故事,要听听吗?罗马五贤帝时期,我曾对他们一人讲过一个。”
猴王手一抖,浑身汗毛倒竖,就许山鲁佐德自顾自离开,奔向寂静之塔。
山鲁佐德换上这附近猎户女儿的装扮,手拿开山镰刀披荆斩棘。她本来有很多机会获得飞天遁地的神通,但却从未贪纵。毕竟,身为绝对的不朽者,自己若是多占一件宝物,那恐怕就有某位英雄的故事落空了。
而有神通或无神通对她而言都无大碍,到处都有她熟悉的圣人。
艰难来到寂静之塔后,热带植物的叶片若君王伞盖,一重又一重遮蔽着残垣。古塔高耸摩天,很难教人信服这仅仅是祆教徒们的纳骨地。山鲁佐德寻空隙入塔,就见到许多蹦蹦跳跳,只有脚掌跟小腿,膝盖上直接顶着脑袋的生物。它们或青或绿,脸庞介于人类与兽类之间,普遍嘴生獠牙,懂得做种种滑稽的鬼脸。
山鲁佐德一低腰,扔出许多糖果。小精怪们就踊跃跑来,拿脚趾缝夹住糖球,再一甩,仰面稳稳叼住,实在是副古怪有趣的情形。
摆脱魔物后,她就在高塔深处的一个纳骨瓮里邂逅了那个婴孩。
罐里灌满了酥酪跟荔枝水,不知是谁在恶作剧,而一个看着顶多八九个月大的小婴儿则含着拇指在里面酣睡——小童是男婴。
看他骨相饱满,一派吉庆的模样,那被人扔进这恐怖孤寂之地必有复杂原因,故事这不是来了么?山鲁佐德心中一阵欢欣雀跃。
就吟诵道:“请告知姐姐,你迄今的故事吧?喜、悲、悲喜三种剧目,像男人、女人、阉人一样必定存在。成、住、坏是处于时间内的神与凡人必将遭遇的!”
一册庄严厚重的翠绿龙皮大书就蓦地漂浮在半空中。
这是山鲁佐德用来记录故事材料,或称作“底本”的载体。
据说,阿剌伯人看到它,其标题是烫金的“عين الحكايات”(Ayn al-Ḥikāyāt);术忽人看到,则是“עין המעשיות”(Ayin ha-Ma'asiyot),其共同的意思即《故事之眼》。《故事之眼》落到谁头上,谁毕生的经历就要像鲸吞海水一样不拣泥沙地记录在册,同时,剔除与旁人雷同的,细细筛出微金般的新鲜传奇。
——不是猴王护卫严密的话,山鲁佐德铁定会把这大书按向他那颗冥顽不灵的猴头。
“来,塞屁股底下。我已经懒得说那些诗性的长句了,放过姐姐吧。”
将书垫在婴儿臀下,山鲁佐德猜想大书至多会誊写从他何时降生到如何辗转到这边陲小国的明细。
但肉眼可见地,《故事之眼》竟越摞越厚,篇幅远超普通人类,不,是一百人、一千人,欸呀!
哪怕钦瓦特桥[6]桥底那些汹汹叫嚷的恶魔,山鲁佐德都视作无物,小童却制造了更大的惊讶。
她赶紧中止记录,翻看起这婴儿的故事集来。
“人类度过一年,只相当于你睡四小时?”
她惊上加惊,仿佛邂逅疯虎后又撞见醉象。
“你生在两千年前,母亲是苏莱曼大王时代的怪盗,父亲是招摇撞骗的巴比伦术士。”
“奢望被抓后免受刑罚,你的母亲刻意在盗取苏莱曼指环前犁地,故此才孕育了你?”
“最初,汝母的确靠哺乳期蒙混过去,仅仅押入地牢,但最后是她主动要求施绞刑。”
“是为什么呢?你的便溺是酥酪、甘露,你能破除刀剑、障碍、陷阱、深渊、烈火。”
“而照看你的女子,与你共享漫长的时光,既不衰老,也无病患,为什么要分离呢?”
她皱眉读着第一页故事。
姑娘仅仅疏忽一瞬,孩子就感到不安,手舞足蹈地哭闹着。
随他号哭,公主的肚腹竟撕裂一样地疼起来,这是阵痛。
“唔嗯!好疼呀!”
痛觉似群魔同时抻拉着她女体深处的肉帷,他们吼着火狱号子,有节奏地折磨着公主。
对从未有生育经验的山鲁佐德而言,不啻扔进滚水里煮三次,再抛入冰窟窿里冻三次。
原来婴儿每次哭泣,都会激起女性的阵痛,无论对方是否已是妇人。
几乎是连滚带爬离开,总算不痛了。
山鲁佐德瞧着仍在远处哇哇大哭的赤子,继续蹙眉查阅《故事之眼》:两千年间,小童的“母亲”多似夏日蜉蝣,很少有能坚持抚养他超过一度春秋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像灾星一样被丢弃,静静等待下位“受害者”。
“猢狲把我戏耍了。”
见着四野无人,山鲁佐德难得地抛弃她落生便持有的温雅宛转,转而像寻常丫头似地口吐俗语,狠狠抱怨起来:“他长一岁需要两千年,十八岁便是三万六千年。本公主等得起,猢狲你耗得起么?不想暴露自己的底细就直说!何必,何必,何必教我遇见这样可怜的孩子呢!我哪能不管他,山鲁佐德这少不更事的子宫又哪能再吃一记阵痛呢?”
犹犹豫豫,夜色即将临近,就瞧着诸多秃鹫降临在寂静之塔准备撕咬婴儿。
即便伤他不得,但钩喙利爪的骚扰以及无尽的恐惧仍旧令孩子直哇哇大哭。
“喂!你们离开这儿!”
山鲁佐德将手里的《故事之眼》狠狠砸过去,直接将秃鹫砸出点点桃花血点,她默念一句“抱歉”。就扑至婴儿身边,用身体翼护着他。
一边咬牙忍住阵痛,痛得她龇牙咧嘴、花容失色。
哪怕用她最擅长的把戏,“讲故事”,也哄不得他,毕竟,婴儿听不懂任何一个民族的任何一种语言。
她喃喃着:“至少把你带到一处洁净、干爽的地方。”
山鲁佐德长这么大,从未如此搏命过,她虽非豌豆公主,但绝少自讨苦吃。此刻的疼,倒像将此前未享之苦一股脑儿尽皆消受一般。
玉臂摇摇颠颠,极力想求孩子中断哭闹,边思忖着:“早学些止痛咒就好啦,不,婴儿能屏蔽魔法。那服药呢?连‘押不芦’(Yabruh)[7]都不放的药剂根本无效吧?”
千磨万击下,只得靠不停在脑海里巡回播放那万千故事,逞能抱婴儿离开寂静之塔。
若有男人相陪,兴许能连女带婴一同抱走?山鲁佐德倒是并非高岭雪莲,不抗拒异性出于帮忙的搂抱,甚至对人家相貌都没要求——只是,这荒林野岭的,哪有人来呵!
正煎熬时,耳闻有“咚咚”擂鼓之声。
原来是古塔周遭那些独腿小怪纷纷凑到山鲁佐德跟前来,两两结合,竟瞬息聚拢成一个蜈蚣形状的巨怪,其首端是威风凛凛的狼头,不复此前滑稽之相。
“要我坐上来?”
山鲁佐德心领神会,怪物们为报区区糖豆之恩,要载她离开丛林。山鲁佐德心头一暖,她讲过无数绝处逢生的故事,但自己遇着,仍是感动振奋。
到逐渐靠近人烟处,公主就谢别怪物。为孩子哺过乳,总算令其睡下。您问她哪来的奶水?原来这婴儿的神力之一,便是令黄花姑娘亦能乳似泉涌。
唯恐被猴王耻笑,山鲁佐德拿一箱黄金请附近另一位埃米尔派人照看婴儿。
数位峰峦傲岸的乳娘均受不了那炼狱阵痛,能忍三天的已是极限。娃娃大哭吵闹,其声如雷、其音绕梁,更惹众人心烦,有气愤的,就把他丢在马厩任群马践踏。
自马厩里把孩子救出,山鲁佐德为他洗净泥垢,只得安置在一处古代陵寝。
幽寂、暗黑,本是人自小到大如影随形的恐惧,婴儿却曾忍受过一百多年。
山鲁佐德掌中攥着笔,独倚危楼,思索着如何处理这个麻烦到顶点的孩子。
整座热闹的城市都被她瞰在眼里,驼队马队,驴骡遍地,骄傲地宣告着此间的繁盛。还有各类杂耍的,山鲁佐德紫色的大眼忽地被杂耍班子中的一道黑色吸引。
人群簇拥着的是一个只隐约看着像人类,如漆泛光的高大生物。
她是个女性,体长接近寻常女子一倍,手和脚都格外修长,甚至可以说是瘦弱了。这绝非其固有体态,而是捱饿所致。
其肚腹略大,但尚未显得臃肿、丑陋。更骇人的则是那对能垂到背后,面口袋似的巨大乳器,此时正被人恶意抚摸着。
“原来是古拉(Ġūla)[8]啊。”
这名在杂耍摊子卖艺的女怪所出售的“技艺”是挨揍。只要付两个迪拉姆[9],就能蹂躏她一顿:不论是抽她巴掌,还是拳打脚踢,甚至使用骨朵、狼牙棒将之暴殴出血都无妨。——女怪今天已经挨了几十顿毒打,外加被三名以上的男子索春。正当山鲁佐德即将共情她眼前空地细沙之多的痛苦时,她脖颈、肋骨被鞭笞出的伤口竟开始愈合。
女怪微喘一声,拿与其犬牙暴突长相极度不符的甜软声音道:“请…下一位!”
山鲁佐德果断地上去,将一把第纳尔按到她的掌心:“随我到一处好的去处!”
乘马车来到古代陵寝。
山鲁佐德就问:“你叫什么呀,几岁了?许我记录你的故事么?”说着,抽出龙皮大书。
女怪显然识相:“您是!山鲁佐德公主?!我没名字,就叫古拉吧,二十或者三十了。”
《故事之眼》誊写了古拉的故事:本是普通女怪的她因招待一位圣人时,剥鹿皮没剥干净,吃了一记诅咒,不论受各种伤痛都能悄然愈合。但,她遭受苦难的概率比常人多出七倍。
山鲁佐德轻哼一声:“这样呐。——那圣人或者是纯粹的卑鄙小人,或者是真能洞见些神意呢——你诞育过子嗣吗?”
古拉摇摇头,很是羞涩:“没,但我想有……”
山鲁佐德又问:“那你知道产子的阵痛吗?”
古拉仿佛害怕失却什么机会,就极力说:“那些人剜掉我的胆囊和脾脏时,那种疼有阵痛厉害吗!?”
山鲁佐德瞪大紫眼,黯然道:“不知道…只不过我想请你哺育个孩子。”
“啊。”
古拉受宠若惊地等待着公主从暗道里抱出个小小赤子。婴儿被她揽入怀中,似乎并不惧怕她的黑身、赤目、尖牙、利爪,但依旧啼哭。
“疼吗?”
山鲁佐德关切地问。
古拉仰面,仿佛这是个考验才智、极难回答的问题:“有些疼,跟蚊子在嗡嗡咬似地!”
山鲁佐德长舒口气,紧紧攥着她指甲三寸的手:“谢谢,谢谢!你知道,最漫长的安心、无忧已经被你的乳汁预付了;任何豺狼、猛兽、恶徒都难再伤害你。只要抱着这孩子,安抚他的恐惧、排遣他的孤寂,你就能悠然抵达这个世界终末之时,这是小姐你的同族万难邂逅的奇迹!”
古拉似乎听不懂,只问:“可我每天吃的是秽肉,真能淌出好奶水吗?”
山鲁佐德巧笑着,偷偷掩住哭意:“那就随我吃哈伦·拉希德[10]都没享用过的珍馐美味吧!我可是,山鲁佐德呀!”
[1]大雄即耆那教祖师,佛陀继承或共享这一尊号。
[2]中东神话地理中的隐秘城市,文献始见于8世纪,其渊源为伪卡利斯提尼斯(Pseudo-Callisthenes)的《亚历山大罗曼司》。二城位于日出和日落处,需要以锣鼓声中和太阳入水沸腾之声。其形制万门万军,是传说里诸多隐秘族群的庇护地。
[3] Buraq,美女脸的神马,关于其速度有个著名比喻:一只水壶倾倒时,布拉克绕行地球一圈归来,仍未落地。
[4]相当于伊朗系民族的春节,庆祝于春分前后。
[5]祆教徒的天葬纳骨塔。
[6]祆教神话的冥桥。
[7]相当于欧洲传说中的曼德拉草,其获得方式与药效与曼德拉草基本一致。
[8]女性食尸鬼。这类怪物除了噬人特征外,在中东民话里的形象相当模糊。
[9]中东历史流通的主要货币,其上位货币即第纳尔。
阿拔斯王朝盛期10第纳尔可购一头骆驼。1第纳尔在不同时期可兑换20-40迪拉姆不等。
[10]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盛期的君主,多有微服私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