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澄江

作者:黑天鹅港鸢 更新时间:2025/12/21 23:37:05 字数:3234

晨光初透时,整条江便醒了。

先是水纹深处泛起极淡的金,仿佛昨夜沉落的星辰正在融化。渐渐地,那片金活了起来,碎成万千片粼粼的薄光,随着水流缓缓颤动。江水确如一条被风抚平的金色丝带,从南向北舒展开去,边缘晕着柔和的曦光,在尚未完全褪去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温顺。

近岸处,水波拍打石阶的节奏轻而缓,像某种古老的呼吸。几片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落叶,在金色的波光里打着旋儿,时而没入光的碎片,时而浮出暗绿的本色。对岸的柳枝垂向水面,末梢刚刚触到流动的金,便把自己染上了一层暖意。

江心偶尔划过早起的渔舟。船桨入水时,划开的不是水,而是满江熔化的金子——那金色向两侧荡开,碎成更细的光点,又在船尾慢慢愈合。桨声欸乃,在清晨的寂静里传得格外远,却惊不破这份柔顺的平和。

沿江的街市开始苏醒。最早开门的茶馆将桌椅摆到江边,第一壶开水冲进茶碗,白汽袅袅升起,与江上的薄雾混在一处。而江依旧自顾自地流着,把南北两岸的屋舍、桥梁、渐次亮起的灯火,都温柔地串联进它金色的脉络里。此刻的澄江市,像是枕在这条金色丝带上还未完全醒来的孩子,呼吸均匀,眉眼安静。

东边的天色又亮了一分。江面的金开始掺进淡淡的蓝,那是天空的倒影正缓缓沉淀。但那份柔顺的质地没有变——整条江依然保持着丝绸般平滑的光泽,只是从纯金渐渐过渡成金蓝交织的锦缎。这是澄江最驯服的时刻,它收起了所有湍急与深浅,只把最平和的一段袒露给这座以它为名的城市。

风起了。江面的丝带起了极细微的褶皱,但那金光反而更活了,像有无数光的小鱼在水下嬉游。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鸣笛声,澄江市的白天正式开始了。而贯穿南北的这条金带,将继续它无声的流淌,把清晨这份柔顺的平和,悄悄带进市井的喧嚣里去。

上游的江水流到这里,尚未沾染市声。

新区的这个小庭院就临着江岸,白墙黑瓦,木扉半掩。院角那棵老樟树投下的荫翳里,铺着一方青石板,那个少年就侧卧在上面打盹。

他的睡相有些特别——并不蜷缩,也不恣意,只是斜斜地靠着石边的蒲团,左手软软地搭在屈起的膝上。晨光透过樟树叶的缝隙,筛下碎金般的光斑,正落在他脸上。那面相确乎是阴柔的:眉毛细而淡,像远山若有若无的轮廓;眼睑闭合的弧线绵长,睫毛在光里投下浅浅的影;鼻梁秀挺,却无嶙峋之感;嘴唇的颜色很浅,微微抿着,仿佛在梦里也保持着某种克制的姿态。

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亚麻衫子,宽宽地罩着清瘦的身子。衣襟被风撩开一角,露出明晰的锁骨。江风是上游特有的清冽,带着初醒的草木气息,拂过他散在青石上的黑发——那发丝柔软得很,有几缕贴在了汗湿的颈侧。

整个庭院的节奏是慢的。

比下游慢了半拍。这里还能听见纯粹的江声——不是船只往来的喧响,而是水流本身的声音:清凌凌的,脆生生的,像在数着光滑的卵石。偶尔有早起的白鹭掠过水面,影子快得惊人,却惊不破这一院的宁谧。

少年忽然动了动。

不是醒来,只是在梦中调整了姿势。他翻过半边身子,原本搭在膝上的手滑落下来,指尖垂到了青石边缘。这个动作让他整个身形显得更加纤长,像一株被风吹弯的细竹,弯到某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便停住了。

风大了一些。院墙外,新栽的银杏叶子沙沙作响,与江水的流淌声混在一起。更远处,新区那些仿古建筑的飞檐在晨光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一切都是崭新的,却又努力模仿着时光的痕迹。只有这条江是古老的,从上游带来的,依然是千万年不变的节奏。

他的呼吸很浅,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倒是手腕处有脉动,在白皙的皮肤下轻轻地、持续地跳着,像江心某个看不见的漩涡,微小而执拗。

一只胆大的麻雀跳上青石板,在他手边不远处试探着啄食什么。少年的睫毛颤了颤,麻雀警觉地飞走。但他终究没有醒来。

上游的江水在这里转了个温柔的弯,把这个新区、这个小院、这个打盹的少年,都揽进了它澄澈的怀抱。水声潺潺,光斑摇曳,时间仿佛被这江流拉长了,稀释了,化作他衣襟上缓慢移动的日影,化作他呼吸间轻微起伏的尘埃。

就这样,清晨在上游的这个小院里静静地铺展。而少年依旧睡着,像是被江水催眠了,又像是他自己,就是这段最柔缓的江流。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在青石板上醒来的瞬间,他习惯性地朝右边侧过脸——仿佛那里还坐着那个身影。母亲总爱在这个时辰写作,她说清晨的澄江上游有种“未被叙述过的干净”。

一米六五的个子,黑色的长发从不染色,直直地垂到腰际。她写作时习惯把头发全拨到左侧胸前,露出右边清晰的侧脸线条。最特别的是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晨光里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薄雾,仿佛她的视线并未真正落在你身上,而是穿过了你,落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她是作家,却从不告诉别人笔名是什么。书架上那些素色封皮的书稿,都用细麻绳捆着,扉页上只题着日期。少年记得很多个这样的清晨,母亲就坐在离他半步远的石凳上,膝上摊着线装笔记本。她写字很轻,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几乎被江水声盖过。偶尔她会停下笔,望着江面出神,紫罗兰色的眸子映着波光,深得像不可测的潭水。

那种神秘感是细碎的。比如她总在月夜独自去江边散步,回来时裙摆沾着露水,手指间捻着一片不知名的叶子;比如她会突然在深夜点亮油灯,记下几个词句,然后又吹熄灯,仿佛那些字只能在黑暗里生长;比如她书桌上永远摆着三块从不同河滩捡来的石头,排列的顺序每周都会变——她说那是“时间的刻度”,但少年从未读懂其中的规律。

可她对少年又是极好的。那种好不是寻常母亲的嘘寒问暖,而是一种静默的、近乎仪式感的关照。每天清晨,无论她写作多么入神,总会在少年醒来前,将红枣茶晾到恰好的温度。她会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静静看他喝完第一口,然后继续低头写作,仿佛这只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单亲家庭的生活里,她很少说“爱”这个字,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织进了日常的经纬里。她教他辨认每一种江边植物时,会顺便说起这种植物在哪些古籍里出现过;她补那只陶壶时,会低声念叨“残缺处自有它的完整”。她说的话常常像谶语,少年当时听不懂,如今在记忆里反复咀嚼,却越嚼越觉得有深意。

少年坐起身,伸手去碰石几上的陶壶。壶身微温——隔壁阿婆依然按时送来红枣茶,但温度总是不对。要么太烫,要么已凉。只有母亲能掌握那个恰好的刻度,就像她能掌握文字与沉默之间那个恰好的平衡。

他倒茶时,发现壶柄铜丝缠绕的波浪纹里,卡着一丝极细的黑色长发。指尖轻颤,茶水在碗里晃出涟漪。抬眼望去,廊檐下藤椅的扶手上,除了那条蓝色发带,还搭着一块深灰色的披肩——母亲写作到深夜时总会披着它,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气息。

上游的江水声此刻听来,竟像是翻动书页的声响。少年望向母亲常坐的那个位置,青石板上有一处被鞋跟磨出的微凹——她写作时,右脚尖总会无意识地轻点地面,像是给思绪打着节拍。如今那凹处积了薄薄一层昨夜落下的樟树花,细小,淡黄,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端起茶碗。茶温不冷不热,却再也不是母亲调出的那种温度。那种温度里,曾经同时包含着晨光的暖、江风的凉,和她指尖停留在壶柄上时,那种欲言又止的停顿。

风突然转了方向。院墙外新栽的银杏集体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纸页被同时翻动。少年望向母亲书房那扇半开的窗——书桌上,那三块石头的排列方式还保持着最后的样子:一块指向江,一块指向山,一块指向北方的天空。她从未解释过这种排列的含义,就像她从未解释为何总是穿着素色衣裙,为何总在月圆之夜失眠,为何在她那些未出版的手稿里,反复出现“上游”“源头”“逝水”这样的词。

阳光完全移过矮墙时,少年终于喝下那碗温凉的茶。茶是同样的红枣,水是同样的江水,可沏茶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黑发如瀑、紫眸似雾、在晨光里安静书写着旁人读不懂的文字的女子,那个总在寻常生活里埋下隐秘诗行的作家,那个用沉默诉说温柔的母亲,已经像她笔下那些未完成的故事,停在了最意味深长的一页空白处。

江风穿庭而过,翻动了藤椅上摊开的一本笔记。纸页哗哗作响,最后停在一页空白上——那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笔记,前面写满了字,后面却全是空的,仿佛她知道自己的故事将在这里戛然而止。而那个总在清晨陪少年醒来、却又永远置身于某个遥远世界里的身影,已经彻底融入了上游的江水,只留下满院子的草木、石头、未解的文字,和一个再也等不到下一页故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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