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天鹅作家协会

作者:黑天鹅港鸢 更新时间:2025/12/22 23:57:55 字数:3515

院里的光斜得有些乏力了。于之端起空了的茶碗,指尖触到粗陶温吞的余热,像触到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该回屋了。母亲的书架上,那些用麻绳捆着的素色书稿,兴许比这满院子的光与影更懂得沉默。

刚转身,木扉外传来两声叩响。声音很特别,不是寻常访客的试探或急促,而是间隔均匀、力度沉着的三下,仿佛某种暗含礼仪的密码。这不属于上游小院该有的节奏。

于之拉开门。门外薄雾里,静静停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毫无标识,车窗深黯。门前站着两人。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姿笔挺,两鬓霜色非但未减威严,反添了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他手中并未持物,目光沉静,在于之脸上停留时,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极深的专注,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柔和。女人略年轻些,一身简约的鸽灰色套装,发髻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手里捧着一个色泽温润的紫檀木小匣。两人周身并无饰物,但那过分整洁的仪容、过于沉静的气场,与这散漫的江边清晨格格不入。

“于之同学。” 开口的是那位女士,声音清晰平稳,用词精准,“冒昧来访。我姓文,这位是郑先生。我们来自黑天鹅作家协会。”

黑天鹅。这个名字让于之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母亲极少提及协会具体事务,但书架上那些装帧各异、来自世界各地却都带有同一枚极小黑色羽毛暗纹的赠书,以及母亲偶尔接听某些电话时,瞬间切换的、于之听不懂的某种冷淡而权威的语气,都暗示着这个协会绝非寻常。

“请进。” 他的声音很低,侧身让开。两人步入庭院,脚步落地无声。他们的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掠过院中每一处细节——老樟树的年轮、青石板的磨损、石几上陶壶的摆放角度,最后在于之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容上有了一个极短暂的凝滞。那并非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

在石几旁落座。文女士将紫檀木匣轻放于几上,并未立刻打开。郑先生的目光落在于之身上,那目光里有一种奇特的重量,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遗物。

“请节哀,” 郑先生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苏夜织女士的离去,是我们……是协会无法估量的损失。” 他用了“女士”而非更亲近的“老师”,措辞官方,但那份沉痛与尊敬,却透过他刻意控制的语气边缘渗透出来,过于沉重,不像仅仅是对一位有才华的同行。

文女士接道:“协会上下,都非常关心你的情况。苏女士……她生前的一些安排,协会受委托,必须妥善执行。” 她打开紫檀木匣,里面并非文件,而是一张看似普通的深蓝色银行卡,下面衬着黑色丝绒。她将木匣转向于之,动作庄重。“这是苏女士明确指定留给你的。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是她个人账户的结余,以及一些……她名下的信托权益。足够保障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与学业,不受任何干扰。”

于之看着那张卡。它躺在那里,泛着冷冽的微光。母亲从未提过具体的钱财,她只谈论文字的价值、江水的永恒。这卡片像一枚来自陌生世界的冰冷印章,企图为母亲的人生做结。他没有动。

“她……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 他问,目光从卡片移到郑先生脸上。

郑先生与文女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于之读不懂的深邃信息。“有些安排,很早。” 郑先生缓缓道,避开了具体时间,“苏女士做事,向来思虑周全,尤其是……关于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协会尊重她的一切意愿,包括对你身份的保密,以及对你未来选择的绝对尊重。” “身份”二字,他吐音格外清晰,又迅速掩去。

文女士从木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乌木纸镇,雕成卧眠天鹅的形状,翅膀收拢,线条流畅优美。“这也是苏女士旧物,” 她将纸镇轻轻推至于之面前,“她说,若你继续写作,或许用得上。”

天鹅纸镇触手温凉。母亲书桌上确实有过一枚类似的,但似乎更旧些。这枚是新的,却仿着旧物的神韵。于之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卡片和纸镇。卡片边缘锋利,纸镇沉实。

“谢谢。” 他说,依旧是平淡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两人似乎并不期待更多回应。又静坐片刻,询问了几句起居是否方便、有无急需,语气克制而周全。于之简单作答。院中的江风似乎都因这两人的存在而变得滞缓,空气中的压迫感并非来自恶意,而是某种过于庞大、过于井然有序的力量无意间泄露出的一丝气息。

起身告辞时,郑先生走到于之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却在半空中停住,改为一个极其郑重、甚至带有些微颔首意味的姿态。“保重,于之。协会……永远是你身后的支持。” 这句话含义深远,超越了普通的客套。文女士亦微微欠身,目光在于之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关切,还有一种近乎于对待“重要遗孤”的慎重。

黑色轿车无声驶离,消失在蜿蜒的江岸路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小院重新被水流声充满,但那寂静已与先前不同,仿佛被刚才的造访注入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余韵。

于之攥着卡片和乌木天鹅回到屋内。母亲书房的气息包裹上来。他将卡片随手放在母亲的书桌一角,与那三块石头并列,显得突兀。指腹摩挲着天鹅纸镇光滑的脊背,心里空茫一片。母亲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外部世界印记的物品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茫然地抽出一册书稿,动作比平时粗重了些。就在这时,一张对折的米白便签纸,从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间,悠悠飘落。

他怔住。蹲下身,拾起。纸张很普通,是母亲常用的那种,边缘已有细微的毛边,显然放置了不短的时间。上面是她清瘦而略有倾角的字迹,用铅笔淡淡写着:

「石不语,水长东。若觉天地太喧,或思念太静,可循第三块石指的方向,数七步,低首即见源头。钥匙在《水经注》夹页。」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迹因存放角度和压力,有些微模糊,但意思清晰得令人心悸。第三块石头……指向北方的天空。源头?钥匙?《水经注》?

心跳毫无征兆地加快了,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比手腕的脉动猛烈得多。他猛地看向书桌,那三块石头依旧保持着母亲最后排列的样子:指向江,指向山,指向北方的天空。北方……他转头,望向书架北侧墙角的地面,那里铺着与别处无异的深色旧木板。

数七步。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从墙角起步,一步,两步……步子迈得很小,像怕惊动什么。七步停下,正对着一排矮书柜的侧面。低首即见源头?他蹲下,仔细查看脚下的木板。灰尘很均匀,缝隙紧密。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母亲不会写无谓的句子。他伸出手,指尖顺着木板的纹理抚摸。当触到第二块与第三块木板的接缝时,指尖感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缝隙的松动。用力按压,没有反应。试着向侧面推……其中一块木板的边缘,竟悄无声息地凹陷下去半分,露出一个暗藏的、需要特定角度和力道才能开启的卡扣。

找到了。

呼吸骤然急促。他起身,踉跄着扑向书架,找到那本古老的线装《水经注》。书页间果然夹着一枚细长的、黄铜色的老式钥匙,冰凉的,沉甸甸的。

握着钥匙回到那处木板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卡扣松开后,一整块约两只见方的木板可以被整个掀起,下面赫然是一道向下的、幽深的阶梯,带着土石和旧书特有的、凉沁沁的气息涌上来。

隐秘的地下室。母亲留下的……源头。

他跪在敞开的黑洞边缘,阴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幽深水底的气味涌上来,将他笼罩。下面是无尽的黑暗,仿佛通向母亲内心从未示人的深渊,或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窗外,扑翅声轻响。

他倏然抬头。一只羽色如雨后晴空、尾曳虹彩的陌生鸟儿,不知何时停在窗棂。它静静地望着他,眼神灵动得不似凡鸟。然后,在于之的凝视下,那双眼眸的深处,一抹熟悉的、惊心动魄的紫罗兰色光泽,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又清晰得刻入心底。

远处,黑色轿车平稳行驶。

文女士摘下眼镜,轻轻揉着鼻梁,脸上的职业性柔和褪去,露出疲惫与深深的忧虑。“就这样把‘钥匙’给他了?会不会太早?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刚刚经历……”

“这是苏会长的决定。” 郑先生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江景,声音低沉,“她布局至此,每一步都有深意。那纸镇他收下了,这就好。”

“会长她……现在安全吗?” 文女士压低声音。

“不在我们可知的层面了。‘假死’瞒过外界容易,但要彻底从那些‘东西’的注视下脱身,进入她所说的‘源头’准备阶段……风险依然巨大。” 郑先生指节轻轻叩着车窗边缘,“她把于之留在这里,留在看似最暴露的位置,或许正是最深的保护。协会现在由那位‘新会长’明面执掌,吸引目光。而我们,” 他看了一眼文女士,“保护好这个院子,和院子里的少年,直到会长所说的‘时机’到来。”

“那孩子和他母亲太像了,” 文女士叹息,“尤其是眼睛里的那种……疏离和执着。他刚才看我们的眼神,仿佛什么都明白,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他明白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毕竟,他是苏夜织的儿子。” 郑先生收回目光,语气凝重,“协会的未来,或许不止系于会长一人。走吧,该回去应付那些质疑会长‘意外’去世的声音了。这场戏,才刚开始。”

车子加速,驶离澄江上游的宁静,汇入都市庞大而喧嚣的脉络之中。而在那小院里,地下室入口的黑暗,正无声地等待着少年下一步的探索。窗棂上,鸟儿歪了歪头,眼中紫芒已消,振翅飞入渐浓的暮色,仿佛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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