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感觉很奇怪——不是机械的咬合，更像是某种共鸣。黄铜钥匙触到地下室暗锁的瞬间，于之感到掌心微微发热，仿佛这钥匙认得这道门，这门也在等待这枚钥匙。
就在锁芯即将弹开的刹那，院门外传来粗暴的捶打声。
不是黑天鹅那种克制而规律的叩响，是拳头砸在木扉上的闷响，杂乱、嚣张，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
“有人吗？开门！”
于之的手僵在半空。心跳骤然加速——不是探索秘密的悸动，而是被打断的恼怒与某种不祥的预感。他迅速将钥匙拔下握在掌心，那块松动的地板还敞着，黑暗的阶梯向下延伸。他必须把它盖上。
“再不开门我们撞了啊！”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于之匆匆将木板推回原位，卡扣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深吸一口气走向院门。
拉开门闩的瞬间，一股酒气混着廉价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为首的那个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时下流行的印花衬衫，领口敞开，脖子上挂着条粗重的银链。他身材微胖，脸颊因酒精泛着红光，一双细长的眼睛正以评估商品般的目光打量着于之和身后的院子。
他身后两人像是跟班，一个染着黄毛，一个留着板寸，都穿着紧身T恤，手臂上有青色的纹身图案。
“你就是于之？”为首的青年开口，语气倨傲，“我是刘振宇，我爸是刘副市长。”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仿佛那是张万能通行证。
于之沉默地看着他。母亲曾说过，真正有权力的人从不把权力挂在嘴边。这个刘振宇，显然不是。
“听说你妈去世了，这院子空着。”刘振宇自顾自踏进院子，鞋底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外面刚下过小雨，而他显然没想过在门口蹭蹭鞋。“位置不错，上游新区，临江，安静。我几个朋友正想找个地方弄个私人茶室，平时聚聚。”
他说话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院子：老樟树、石几、藤椅、书房那扇半开的窗。
于之感到胃部一阵紧缩。这不是来访，这是入侵。
“这院子不卖。”他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有些意外。
“谁说要买了？”刘振宇嗤笑一声，走到石几旁，随手拿起母亲常用的那只陶壶看了看，又嫌恶地放下——壶身粗糙的质感显然不入他的眼。“租。市价两倍，怎么样？你一个高中生，住这么大院子多浪费。搬去市中心公寓，多方便。”
黄毛跟班凑过来：“宇哥跟你谈是给你面子。这新区开发，多少手续都得过刘副市长那关，懂吗？”
于之的手指在身侧慢慢收紧。掌心的钥匙硌得生疼。他想起母亲坐在这个石几旁写作的样子，晨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肩头，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江水声混在一起。而现在，这个满身酒气的人在评头论足，像在菜市场挑拣猪肉。
“我说了，不租。”于之重复道，语气依旧平静，但某种东西开始在胸腔深处翻涌——不是愤怒，是更冷、更沉的东西。
刘振宇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近两步，酒气几乎喷在于之脸上：“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我知道你妈是什么作家，写过几本书。”他冷笑，“文人嘛，清高。但人都死了，清高能当饭吃？”
那句话像根针，刺穿了于之努力维持的平静。
“你再说一遍。”于之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
“我说，人都死了——”刘振宇故意拖长语调，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这些书啊稿啊，能值几个钱？还不如把院子让出来，换点实在的。你说是不是？”
就在那一瞬间，于之感到视野边缘开始模糊。
不是眼泪，是某种更奇异的变化——院子里的光线开始扭曲，像透过不平整的玻璃看出去。石几上的陶壶微微颤动，壶口冒出的热气不再笔直上升，而是蜿蜒成奇怪的螺旋。老樟树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安地蠕动，仿佛有了生命。
他想让这个人消失。
不是赶走，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连同他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和傲慢的眼神。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自然地从心底升起，仿佛他天生就知道如何做到。
刘振宇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他后退半步，皱眉环顾四周：“怎么突然有点冷……”
黄毛跟班搓了搓手臂：“宇哥，这院子是有点阴森……”
于之的眼眸深处，一抹极淡的银光开始流转。他没注意到，自己握着钥匙的那只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皮肤下透出奇异的光泽——像是月光渗进了血管。
“我建议你们离开。”于之说。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取出来的。
刘振宇被他的眼神慑住了片刻，随即恼羞成怒：“你他妈——”他伸手想推于之的肩膀。
手伸到半空，停住了。
不是他自己停的。是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
“对学生动手，不太合适吧？”
清澈干净的少年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所有人转头。院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穿着整洁的校服衬衫，背着双肩包，个子高高瘦瘦，眉眼清朗。正是林晓时。
他松开刘振宇的手腕，动作自然得像只是帮他拍掉灰尘。“我刚路过，听见里面有争执。”他转向于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事吧？”
于之怔住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冰冷的东西，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突然停滞了。视野边缘的扭曲感迅速褪去，陶壶停止颤动，树影恢复平静。只有手心残留的微热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差点发生什么。
他刚才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你谁啊？”刘振宇甩着手腕，脸色难看。
“于之的同学。”林晓时从容回答，目光扫过三人，“几位看样子和于之并不熟络。如果没什么事，是不是该让主人休息了？毕竟——”他看了眼于之苍白的脸，“家里刚办完丧事，需要安静。”
他的话客气，但站位巧妙——正好挡在于之和刘振宇之间，身体微微侧向，是种随时可以应对冲突的姿态。
黄毛想上前，被板寸拉住，低声说了句什么。于之隐约听到“学校”、“影响不好”几个词。
刘振宇显然也权衡了利弊。他狠狠瞪了林晓时一眼，又转向于之：“今天算你运气。但这事儿没完。”他指了指院子，“这地方，我看上了。你最好认真考虑考虑。”
说完，他带着两个跟班转身离去，临走时故意踢翻了廊檐下的一盆文竹。陶盆碎裂的声音在院子里格外刺耳。
脚步声远去。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江水声，和更轻、更近的呼吸声。
于之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钥匙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看向林晓时：“……谢谢。”
“举手之劳。”林晓时蹲下身，开始收拾碎裂的花盆和散落的泥土。他的动作很仔细，将还能救的文竹植株小心地捧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青石板上。“这种人我见过，仗着家里有点权势，到处惹是生非。你越怕，他越嚣张。”
于之也蹲下来帮忙。手指触到湿润的泥土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某种力量突然涌起又突然退去后的虚脱感。
“你怎么会路过这里？”他问，声音还有些不稳。
林晓时动作顿了顿，随即自然地说：“我来上游新区做社区调查，学校的社会实践课题。”他抬头笑了笑，“澄江上游的生态变迁，需要采访一些老住户。我正想找机会问你方不方便接受访谈，就听到动静了。”
很合理的理由。但于之注意到，林晓时说话时，目光迅速扫过院子的几个角落——老樟树下的土壤痕迹、石几上茶杯的数量、书房窗前地面上的脚印。
他在观察。不是好奇，是专业的观察。
“刚才那些人……”林晓时一边将碎陶片归拢到一边，一边状似随意地问，“经常来找麻烦吗？”
“第一次。”于之低声说，“我母亲刚去世不久。”
林晓时收拾的动作停住了。他看向于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确认。“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沉默了片刻。两人将碎陶片收拾干净，文竹暂时移栽到另一个闲置的小瓦盆里。做完这些，林晓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小心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那些人再来，可以给我打电话。同学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他留下一个号码，写在便签纸上，字迹端正有力。
于之接过便签，点点头：“今天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林晓时背好书包，转身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时，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门边的地面上——那里有几道浅浅的轮胎印痕，印痕很新，纹路特殊，不是普通家用车的花纹。更关键的是，印痕边缘的泥土里，嵌着一小片极细微的黑色绒毛，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哑光。
林晓时蹲下身，用手指捻起那片绒毛。质地很特别，不像鸟类，也不像寻常衣物上的纤维。
“怎么了？”于之在身后问。
“没什么。”林晓时站起身，将绒毛不动声色地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发现一片奇怪的羽毛。上游这边鸟类挺多的吧？”
他笑了笑，笑容依旧阳光，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那我先走了。保重，于之。”
院门轻轻合上。于之站在院子里，听着林晓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江岸路的方向。
他低头看向掌心。钥匙还静静躺在那里，黄铜表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地下室还在等待。但刚才发生的一切——刘振宇的侮辱、那股差点失控的力量、林晓时恰到好处的出现——所有这些，像一层新的迷雾，笼罩在母亲留下的秘密之上。
而院门外，林晓时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了脚步。
他从笔记本里取出那片黑色羽毛，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羽毛的纹路极其精细，边缘有着不自然的规整弧度，像是……人工培育的？或者根本就不是羽毛。
他想起刚才在院子里闻到的气息——除了泥土、草木、江水，还有一种极淡的、陌生的气味。像是某种高级木材与旧书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类似臭氧的清新感。
那不是高中生家里该有的味道。也不是那几个纨绔子弟留下的。
更重要的是，于之刚才的状态。林晓时赶到时，看到的不仅是三个挑衅者，还有于之那双眼睛——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某种……光泽？银色的，一闪而逝。
可能是光线错觉。但配上这个神秘的院子、那些特殊的痕迹、以及他正在调查的那个“紫眸女性”的线索……
林晓时将羽毛小心收好，望向澄江上游蜿蜒的河道。江面波光粼粼，对岸的柳枝在风里轻摇。一切看起来宁静平常。
但他知道，有些线索开始交织了。
而院子里，于之终于转身，再次走向书房墙角那块松动的地板。这一次，没有人会打断他了。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黑暗的阶梯向下延伸，带着母亲留下的全部秘密，等待他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