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时离开于之的小院,没有直接走上江岸主路。他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巷子缓步绕行,脚步轻而稳,眼睛却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巷子两侧的墙基、檐角、排水沟,乃至每一株从石缝里探头的野草。
这里太干净了。
不是卫生意义上的干净。澄江上游这片新区,开发不过三五年,白墙黑瓦的仿古建筑簇新得有些刻意,但真正让他在意的是另一种“干净”——缺乏生活气沉淀的干净,缺乏自然侵蚀痕迹的干净,甚至连墙头野草的长势都像是被统一规划过,整齐得令人不适。在他的记忆里——或者说,在他被灌输的、来自那个“可能性分支未来”的记忆里——这片区域本该更……杂乱一些。有私自搭建的雨棚,有晾晒衣服的竹竿,有孩子们用粉笔画在地上的跳房子格子,有老人坐在门口藤椅上摇着蒲扇的闲散。
但现在,这里安静得像一个精心搭建的布景。布景的核心,就是于之那个临江的小院。
他停下脚步,从笔记本里重新取出那片黑色绒毛,对着西斜的阳光细看。绒毛在光线下呈现一种哑光的深黑,边缘有极其细微的、规则到不自然的锯齿状结构。这不是鸟类羽毛,也不是任何他已知的动物毛发。触感介于纤维与金属丝之间,带着一丝凉意。
“概念造物……”
这个词从意识深处浮起,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他闭上眼睛,压下那不属于这个时间线的、被植入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刺痛。那些记忆告诉他:澄江新区的开发权,表面在市规划局手里,实际掌控者是一个叫做“黑天鹅作家协会”的非官方组织。而下放权力、签署文件的人,是市长本人。
但市长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打交道吗?还是说,他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林晓时收起绒毛,继续往前走。他的租房在不远处一栋六层公寓的四楼,窗户正对着于之小院的方向——这不是巧合。他需要近距离观察,又不能引起过多注意。一个转校生,以社会实践为由租住在新区,逻辑上勉强说得通。
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取得本地政府的信任,至少是某种程度的合作。GACC(全球异常概念管控委员会)中国分局赋予了他特殊顾问的身份和一部分权限,但在地方层面,尤其是在澄江这种尚未被正式标记为“异常高发区”的城市,他的身份需要更落地的背书。而背书的关键,往往在那些手握实权的地方官员手里。
问题是,怎么取得信任?
直接亮明GACC的身份?风险太大。地方官员对“异常”“概念污染”这类超现实概念的接受度极低,更大的可能是把他当成骗子或精神病人。更何况,他现在手头的证据太薄弱——一片奇怪的绒毛、一个高中生院子里异常整洁的痕迹、一份来自“未来”的模糊记忆(且这份记忆的源头正变得越来越可疑)。这些不足以说服任何人,尤其不足以说服那些在官场浸淫多年、警惕性极高的官员。
他需要更实在的东西。比如,一次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公开发生的异常事件。或者,一个确凿的、与本地权力层相关的污染证据。
而线索,可能就在副市长刘建国身上。
记忆碎片里有关这位副市长的信息是破碎而危险的:贪财,好面子,能力尚可但心思不在正途。更重要的是,在某个“未来”的时间线里,刘建国被某种概念级异常深度污染,成为引发“金江贯日”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那是一次灾难性的概念泄露,整条澄江在正午时分倒映出无数个太阳的虚影,江畔三分之一的建筑在光污染中结构崩解,死伤数百人。
但现在,刘建国应该还处于污染早期。异常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像一滴墨滴入清水,缓慢晕染,本人往往毫无察觉,只会在某些关键时刻被无形的手推着做出违背本意的决定。而推动他的,可能是一只虫子,一阵低语,或者一个看似偶然的念头。
林晓时走到公寓楼下。这是一栋灰白色的简装公寓,住户大多是附近上班的年轻白领或租住过渡的家庭。楼下有个小便利店,老板娘正靠在柜台后刷手机。他买了一瓶水,顺便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阿姨,最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吵的邻居?或者晚上听到奇怪声音的?”
老板娘抬头,是个四十出头、眉眼精明的女人:“奇怪声音?没注意啊。这边住户都挺安静的。哦对了,四楼东户那家,前阵子老是说听到墙里有滴水声,找物业来看过,也没查出啥。后来好像自己好了。”
四楼东户,正是林晓时租的那间。
他道了谢,转身上楼。楼梯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饭菜香气。走到三楼时,迎面下来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米色针织开衫和浅蓝牛仔裤,手里拎着个环保袋,里面装着青菜和豆腐。她五官清秀,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眼角有些细纹,但笑起来很温和。
“小林回来啦?”女人主动打招呼,声音软软的,带着本地口音。
“陈姐。”林晓时点头微笑。这是他房东,陈婉,一个独居的年轻寡妇。丈夫两年前车祸去世,留下这套小公寓和一点赔偿金。她把次卧租出去补贴家用,自己住主卧。人很安静,爱干净,偶尔会多做一份早餐放在客厅,说是“顺便”。
“今天这么早?社会实践做得怎么样?”陈婉侧身让开楼梯,随口寒暄。
“还行,采访了几位老住户。”林晓时回答,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袋子,“陈姐去买菜?”
“嗯,晚上煮个豆腐汤。你要不要一起吃?我买多了。”陈婉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像是怕被拒绝。
林晓时犹豫了一下。他需要保持距离,但过度疏远也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那就麻烦陈姐了。我七点左右回来。”
“好,好。”陈婉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变得明显了些,“那我多做点。”
她往下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小林,你住进来这几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水龙头没关紧,但我检查过,都好的。”
林晓时心中一动:“没有注意到。需要我帮忙再看看吗?”
“不用不用,可能是我听错了。”陈婉摆摆手,“老房子嘛,总有点响声。你去忙吧。”
她转身下楼,脚步轻快。林晓时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眼神微沉。
墙内的滴水声。
在他记忆的碎片里,陈婉这个角色是模糊的,只有一个简短的注脚:“金江贯日事件早期受害者之一,死于家中,尸体呈现异常脱水状态,现场无入侵痕迹。”
死亡时间,大概在三个月后。
他握了握拳,推开四楼自家房门。房间很小,一室一厅,收拾得极整洁。客厅窗户开着,江风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走到窗边,望向于之的小院。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院子的屋顶和老樟树探出的树冠,以及更远处蜿蜒的澄江。
江面正在落日下泛着金红色的光,但林晓时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一张无形的网。
黑天鹅协会为什么掌控这片新区?于之的母亲苏夜织在这里住了至少十几年,她去世后协会仍保持高度关注。这片土地下有什么?还是说,这片土地本身,就是某个庞大叙事的一部分?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调出GACC内部共享的、权限允许查看的档案。输入“澄江新区”“开发权”,结果寥寥无几,只有几份表面规划文件。输入“黑天鹅作家协会”,跳出的是经过大幅删节的简介:“非营利性文化组织,致力于文学交流与创作扶持,注册于瑞士,活动范围全球。”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他切换界面,调出副市长刘建国的公开履历和近期行程。照片上的男人五十岁左右,方脸,浓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标准而缺乏温度。近期多次出席新区相关活动,讲话稿里频繁出现“文化赋能”“生态文旅”“百年大计”等词汇。看起来,是个急于在新开发区做出政绩的典型官员。
但记忆碎片里的画面不是这样。那些画面闪烁、破碎,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刘建国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在某个瞬间闪过虫翅般的复眼结构;他在签字笔落下前,手指会不自觉地抽搐三下……
污染已经开始了。 只是程度尚浅,尚未引发大规模异常。
林晓时关掉平板,走到厨房接了杯水。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带着淡淡的氯味。他喝了一口,突然想起陈婉说的“滴水声”。
如果是概念层面的“滴水”,那可能不是真正的水。也许是“时间”在渗漏,也许是“记忆”在流逝,也许是某种更抽象的、“存在感”的缓慢消逝。而最早感知到这种消逝的,往往是那些对生活细微变化最敏感的人——比如一个独居的、听觉被寂静放大的寡妇。
他放下水杯,决定晚上吃饭时,再旁敲侧击地问问陈婉,那声音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什么规律。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江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而于之的小院,依然安静地沉在暮色里,像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盘最要害的位置。
同一时间,市政府家属院,某栋二层小楼内。
刘振宇一脚踢开家门,把钥匙狠狠甩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爸!我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客厅里,刘建国正拿着手机通话,闻言眉头紧皱,捂着话筒低声呵斥:“吵什么!没看见我在打电话?”
刘振宇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真皮沙发上,扯开衬衫领口:“就上游新区那破院子,我不是跟您提过吗?我想租下来弄个茶室,结果那小子死活不松口,还找了个同学来撑腰……”
“闭嘴!”刘建国脸色沉下来,对着手机那头语气立刻转为恭敬,“市长,您接着说,我这边有点小事,马上处理好……是是是,新区那个文化论坛的嘉宾名单我一定亲自把关……明白,明白,绝不影响整体进度。”
他一边应着,一边用眼神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起身走到书房,关上门。
刘振宇悻悻地瘫在沙发里,摸出手机给黄毛发微信:「妈的,那小子给脸不要脸。找几个人,晚上去把他院子里的破树砍了,看他还能不能装清高。」
黄毛很快回复:「宇哥,真要动手?那地方邪性,下午我就觉得不对劲……」
「怕个屁!我爸是副市长,砍棵树能怎么着?出了事我兜着!」
刚发送,书房门开了。刘建国走出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走到儿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上游新区哪个院子?”
“就临江那个,白墙黑瓦,院里有个老樟树的。”刘振宇坐直了些,“爸,那地方位置真好,我……”
“我警告你,刘振宇。”刘建国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那个院子,还有那片区域,你给我离远点。那不是你能碰的,听明白没有?”
刘振宇愣住了:“为什么?不就是个死了妈的高中生吗?咱家还怕这个?”
“让你别碰就别碰!”刘建国突然提高声音,额角青筋跳了跳,“那里头的水深得很,连市长都特意叮嘱过,开发权不在市里,在更高层手里。你少给我惹麻烦,听见没?”
更高层?刘振宇眨了眨眼,似懂非懂。但他习惯了父亲的威严,只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刘建国脸色稍缓,但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他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往回走,嘴里喃喃了一句:“最近老是头疼……耳朵里也嗡嗡响……”
他没看见,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极其细小、几乎透明的、像微型蜉蝣般的虫子,从书房门缝的阴影里飘出,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的右耳,然后,钻了进去。
刘建国脚步顿了一下,整个人有刹那的僵硬,眼神空洞了几秒。随后,他眨了眨眼,神态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异样从未发生。他拿起手机,重新拨通某个号码,语气平稳而干练:“李秘书,明天上午的开发区协调会,材料再复核一遍,特别是黑天鹅协会那边提的几条建议,要重点标注……”
刘振宇看着父亲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头继续打字:「先别砍树了。等我摸清底细再说。不过那小子,我迟早要他好看。」
他没注意到,父亲打电话时,右手小指正以一种奇异的、节律性的频率,轻轻叩击着手机背面。
嗒。嗒。嗒。
像某种倒计时,又像某种接收信号的确认。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澄江。江面上,一轮朦胧的月亮升起来,倒影在水里破碎成千万片银色的鳞,随着水流无声摇晃,仿佛无数只眼睛,在静静窥视着两岸逐渐亮起的灯火,和灯火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而在上游新区那栋小公寓的四楼,林晓时坐在窗边,看着陈婉端上来的豆腐汤。汤色奶白,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陈姐,你刚才说听到滴水声,”他拿起勺子,状似随意地问,“那声音……是不是有点像秒针走动的样子?很规律?”
陈婉盛汤的手微微一顿。
“你这么一说……”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好像……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