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长生的世界观,在十秒内完成了从唯物主义好青年,到妈呀这世界不对劲的崩塌式重建。
此刻,他被付十一月这位刚刚表演了手撕丧尸的心理医生,用一条铁箍般的手臂圈着,咕噜噜滚向书架方向。
动作之流畅,仿佛他俩是合作多年的杂技演员,正在表演滚筒逃生项目。
“等!等等!我的包!手机还在里面!”
长生徒劳地伸手,试图抓住空中飞过的他那印着卡通猫头的帆布包。
“命重要。”
付十一月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今天天气不错的闲适。
他单手在书架侧面某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一按。
“咔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
然后,那排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就像吃了德芙一样,纵享丝滑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黑漆漆的洞口。
这诊所还带密室逃脱主题扩展包的?
没等付长生吐槽,身后的嘶吼和玻璃碎裂声再次逼近。
仿佛那具恐怖身影正对没能拿到最佳恐怖片配角奖而耿耿于怀。
“快走。”
十一月言简意赅,手臂发力,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还在懵逼状态的长生塞进了洞口,自己也闪身而入,反手在墙上一拍。
“轰隆隆!”
书架沉稳地滑回原位,将外面的一切腥臭和超自然恐怖片场般的氛围,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外面。
世界瞬间清净,只剩下两人在狭窄空间里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呼……”
长生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正想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往下滑,被十一月一把拎住。
“别急,还没完。”
医生说着,松开了他,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手上已经快自动消失的污渍。
长生惊魂未定地打量四周。
这是一条向下的石阶,墙壁粗糙,充满人工开凿的痕迹。
而这粗糙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都贴着一幅画。
不是印刷品,是真正的手绘画作,纸张泛黄,边角破损,看起来颇有年头。
画的内容高度统一,全是一个身穿飘逸白衣的古装美女。
有在月下舞剑的,姿态翩跹,剑光如练。
有在山巅抚琴的,长发如瀑,仙气飘飘。
但所有画像都有一个共同点,人物的眼睛部分,都被小心翼翼地用某种类似水晶薄片的东西保护了起来。
在柔和的白光下,那些眼睛仿佛真的在静静凝视着穿行于暗道中的两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些目光似乎都跟着你。
长生觉得后背的汗毛跳起了踢踏舞。
他哆嗦着,压低声音:“付医生,您这业余爱好挺别致啊?”
付十一月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瞥了一眼墙上的画,灯光下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跟上。”
说完,便当先朝阶梯下方走去。
长生不敢怠慢,连滚爬爬地跟上。
暗道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像是檀香,又混着一丝甜腥。
像是庙里供奉的线香不小心掉进了糖醋排骨的锅里。
闻得长生有点头晕,外加莫名的燥热。
而且,跑着跑着,他觉得不太对劲。
体内深处,一股陌生的、灼烧般的绞痛毫无预兆地窜了起来!
不像是吃坏肚子,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骨头缝里、血管里、每一个细胞里醒了,并且正在疯狂敲打他的神经。
尖叫着:放我出去!我要晒太阳!我要光合作用!
“嘶……”
长生脚步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扶住墙壁。
冰冷的石头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他低头看向自己撑着墙的手。
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握着付医生手腕的那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指节原本还算分明,此刻却在收缩,变得纤细修长,像是被无形的巧手精心雕琢。
手背上那些因为熬夜打游戏和吃垃圾食品而略显粗糙的皮肤,正在变得光滑、细腻,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玉石般的冷白。
更惊悚的是,上面稀疏的汗毛,正像退潮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付长生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把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幻觉?
一定是刚才刺激太大出现幻觉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手还是那样。
纤细,白皙,手指如葱管,连指甲盖的形状都似乎更圆润秀气了些。
这手,拿去当手模都够格了,但绝不该长在一个宅在家里,每天靠外卖续命的死宅身上!
“付!付医生!”
长生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
“我手!我手它叛变了!它想当女孩子的手!”
走在前面的付十一月闻声回头,目光落在长生那双焕然一新的手上。
他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深极暗的波澜,迅速转身回来,一把抓住长生的手腕。
“别停下,快走。”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语速加快,不由分说地拉着长生继续向下奔跑。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发生诡异生理变化的病人,倒像是在护送一件濒临爆炸的稀世珍宝。
长生被他扯得跌跌撞撞,体内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种骨骼被挤压,重塑的细微咯咯声,以及难以启齿的,某些部位收缩,另一些部位微微胀起的诡异感觉。
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在被强行改造的橡皮泥人,悲愤交加,却又无力反抗。
这条见鬼的暗道怎么这么长!
两边墙上那些古装美女的眼睛,好像在跟着他扭曲变化的身体一起转动,充满了无声的嘲笑。
就在长生觉得自己快要疼晕过去,或者直接变异成不明生物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厚重的,看起来能防恐龙撞击的金属门。
付十一月松开他,快步上前,在门边的密码盘上快速输入。
“咔。”
门开了。
一股潮湿阴冷,带着城市边缘特有气息的风涌了进来。
是外面!
终于离开那个诡异的暗道和美女画廊了!
长生几乎要喜极而泣,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踉跄着冲向门口的自由。
然后,她僵在了门槛上。
门外是一条狭窄,肮脏,灯光昏黄的小巷。
雨水在地面的污渍上汇成细流,空气里有垃圾堆的馊味。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巷子的两头,阴影正在蠕动。
两只法尸,正从阴影里蹒跚而出,缓缓地、坚定地,朝着他们所在的门洞包抄过来。
它们还勉强保持着人形,关节扭曲,行动僵硬,走起来像提线木偶。
它们的脸。
呕!算了,还是别看了,以免影响食欲。
总之,它们张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在长生身上,里面写满了最原始的、对生机的贪婪。
付长生觉得今天太倒霉了。
我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
上面是不是写着忌就医,宜见鬼?
付十一月一步跨出,挡在了长生身前。
他的白大褂在昏暗巷子里依然显眼,此刻却莫名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安定感。
其中一只法尸似乎更饿一些,嗬嗬叫着,猛然加速,以一种不符合它僵硬体态的怪异速度扑了过来!
乌黑尖锐的指甲直掏十一月心口!
长生吓得闭眼,心里默念。
医生加油!
你刚才炸弹玩得不错!
这次再干爆它们!
可预想中的激烈打斗声没有传来。
长生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只见付医生面对着那恐怖的法尸,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右手,五指舒展,对着空气,做了一个非常轻柔的法诀动作。
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凶猛前扑的法尸,动作猛地一滞,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的墙上。
然后,它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完全违反物理常识地倒飞了回去!
砰!
它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三米开外的砖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然后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然而,还没等付长生为医生的神奇操作鼓掌,另一只法尸已经逼近。
“呃啊!”
这声不是法尸,而是不受控制的从付长生嘴里发出。
一股比暗道中强烈十倍的撕裂感、重塑感,从他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
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起义,每一根骨头都在跳踢踏舞重组!
他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颤抖。
“付先生!”
付十一月解决完第一只,猛地回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惊急。
然后,他就愣在了那里。
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此刻却映着巷子昏黄灯光的眼眸里,付长生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也看到了让他灵魂冻结的景象。
倒影里,痛苦蜷缩的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
喉结,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缓缓消失。
面部轮廓,如同被温热的水流冲刷,硬朗的线条变得柔和,下颌尖俏,鼻梁秀挺。
眉毛自行修剪,变得细长如柳叶。
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自然的嫣红。
胸部,在宽松的男性衬衫之下,有了细微的、不容忽视的隆起弧度。
短短七八秒钟,也许更短。
那个清秀但颓废的青年付长生,不见了。
蜷缩在潮湿墙角,在冰冷雨丝中微微发抖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
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眉眼漆黑,唇色嫣然。
她身上那件属于付长生的宽大衬衫,此刻松垮地挂在纤细的肩头,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和一抹莹润的弧度。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睫毛上沾着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轻轻颤动着。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澈得像雨后的秋水,却又盛满了初生婴儿般的懵懂、无助,以及对周遭一切的陌生与恐惧。
她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是谁,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的视线,对上了那只嗬嗬叫着扑上来的第二只法尸。
本能,压倒了茫然。
少女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与那张柔弱脸庞截然不同的光芒。
她未经任何思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那只已经变得纤细白皙的手,朝着法尸的方向,指尖微微一点。
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充满盎然生机的翠绿色光芒,在她指尖悄然亮起,闪烁了一下,如同夏夜最羞涩的萤火。
光芒离体,飘向法尸。
在它飘过的路径上,巷子砖缝里一丛靠着顽强生命力挣扎存活的野草,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枯黄、萎蔫,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那点微弱的绿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丧尸的额头。
法尸前扑的动作,骤然僵住。
付长生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那呆立不动的法尸,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茫然,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吞没。
指尖的绿光,熄灭了。
她眼神涣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师尊!”
一声压抑的、近乎破碎的呼唤。
付十一月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她身侧,手臂一揽,稳稳地将那轻盈的、带着凉意的身体接在了怀中。
居然真的是你,师尊。
他的手臂,甚至在微微发抖。
怀中的人,轻得不可思议,面容苍白,在冰冷的雨丝中仿佛一碰即碎的瓷偶。
这张脸,是他穿越千年时光,踏遍无数废墟,在绝望和疯狂边缘徘徊时,唯一照亮心底的幻影。
如今,这幻影有了温度,有了实体,就在他臂弯之间。
是师尊,却又不是记忆中风华绝代,清冷强大的仙君模样。
是转世,是男身,却在此刻诡异地显露出与师尊一般无二的女相。
脆弱,易碎,充满变数。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那是寻找了无数个日夜终于得见的战栗。
紧接着,是看到她如此虚弱模样的、针扎般的心痛。
几种极端情绪在他眼中翻滚,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沉。
他低下头,将脸颊近乎贪婪地贴近少女冰凉濡湿的发丝,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混杂着雨水的清新,巷子的污浊,以及一丝独属于她的、难以言喻的、让他灵魂都在震颤的味道。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少女耳边,一字一句,烙下誓言般低喃。
“找到了……终于……”
“男的也好…活的就好…”
“这次……”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更紧密地贴合自己,仿佛要揉入骨血。
“徒儿死也不会放手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犹豫,一把将昏迷的少女打横抱起,用自己还算干净的外套将她裹住,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只还在原地发呆思考尸生的法尸,以及巷子深处更浓郁的黑暗,转身,步履迅疾却稳健地消失在小巷另一头的拐角。
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
巷子恢复了寂静,只有雨滴敲打垃圾袋和积水的声音。
几秒钟后。
巷口那个锈蚀的绿色垃圾桶后面,阴影一阵蠕动。
第三个法尸,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它比前面两只更像人一些,衣着相对完整,但脸色同样青灰,眼神空洞。
它没有去追离开的两人,也没有理会那只还在发呆的同类。
它只是静静地站在巷子中央,缓缓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视了一圈打斗的痕迹。
然后,它抬起了手。
那只手的食指,皮肤开始诡异地蠕动,露出了下面非肉质的暗红色微光的复杂结构。
红光在指尖有规律地明灭了几下,像在发送某种加密电报。
做完这一切,手指恢复原状。
然后,它向后退去,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垃圾桶后的浓郁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巷子里那滩雨水,倒映着破碎的霓虹灯光,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夜间的呜咽般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