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冰冷,窒息,无孔不入。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河底淤泥的腥味和腐烂水草的触感。
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意识在缺氧中逐渐涣散。
……要死了吗?
就在最后一丝清明即将湮灭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后领,粗暴但坚定地将她向上提起!
“哗啦——!”
刺骨的空气混合着光线一股脑灌进口鼻,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大股浑浊的河水。视线一片模糊,只有逆光中一个晃动的人影轮廓,和焦急的女声。
“还有气!快,帮我把她拉上去!”
身体被拖上粗糙的河岸,有人用力按压她的胸腔。每一次按压都带来肋骨快要断裂的痛楚,但随之涌出的更多河水让她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
她贪婪地、破碎地吸着气,像条搁浅的鱼。
“好了好了,缓过来就好……可怜的孩子……”那个女声靠近了,带着温暖的安抚,一块干燥的、带着阳光皂角味的粗布裹住了她湿透冰冷的身子。
黑暗再次袭来,但这次不再是绝望的沉没,而是精疲力竭后的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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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干燥柔软的织物,和透过眼皮的、暖融融的光晕。喉咙和鼻腔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拉哨声。
她缓缓睁开眼。
陌生的木制天花板,简单的横梁,角落挂着风干的药草束。阳光从格子窗斜射进来,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这是……哪里?
她尝试移动,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尤其是胸口,传来隐隐的闷痛。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亚麻睡衣,布料粗糙但干净。一头长长的、湿漉漉的银白色头发散在枕边,还在滴水。
银发?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到眼前。手指纤细,皮肤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中冲撞:冰冷的河水,刺穿胸口的剧痛,坠落……然后是一片空白。再往前呢?名字?来历?家?
头痛欲裂。
她放弃深究,转而更仔细地打量环境。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但整洁温暖。空气里有药草、木头和阳光的味道。一种陌生的、却奇异地让人安心的味道。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一位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温婉,灰色的眼睛在看到她已经醒来时,立刻盈满了松了口气的暖意。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碗。
“你醒了?”妇人快步走过来,将木碗放在床边的小凳上,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手背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度。
“烧退了,太好了。感觉怎么样?喉咙还疼得厉害吗?”
她的动作和语气都太自然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让床上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别怕,孩子,”
妇人似乎理解她的茫然和戒备,声音放得更柔。
“我叫贝莉卡,这里是甘草镇。四天前,我在镇子西边的白水河下游发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你昏迷了好久。”
甘草镇……白水河……这些地名敲击着空白的记忆,没有回响。
但“贝莉卡”这个名字,却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点点。至少,有了一个可以称呼对方的代号。
“谢……谢。”她尝试开口,声音嘶哑得吓人,喉咙更是疼得让她皱起了眉。
“先别急着说话,你呛了太多水,喉咙需要时间恢复。”
贝莉卡连忙制止她,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这是加了蜂蜜的草药汤,能润喉,也能帮你恢复体力。来,慢慢喝。”
贝莉卡用勺子舀起一勺,仔细吹温,递到她嘴边。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照顾过许多生病的孩子。
她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张开口。温润微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汤药的味道有些古怪,但蜂蜜的甜味中和了苦涩,并不难以下咽。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似乎也因为这份暖意而找回了一点知觉。
“我……是谁?”
喝完药,她终于忍不住,用依旧沙哑的声音问道。这是目前最迫切的问题。
贝莉卡放下碗,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她的嘴角,眼神里带着怜惜。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你……不记得了吗?”
她茫然地摇头。
不记得,除了那些混乱的濒死片段和刺骨的寒冷,什么都没有。
“别着急,记忆的事急不来。你伤得很重,又在水里泡了太久,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贝莉卡安慰道,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银发上,顿了顿。
“不过……你的发色和瞳色非常特别。纯粹的银发,还有这双……”
贝莉卡的话忽然停住了,她微微侧头,有些疑惑地更仔细地看向她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
“不,没什么,大概是光线。”
贝莉卡笑了笑,转身从一旁拿出干净的布巾。
“先把头发擦干吧,湿着容易头痛。你的头发真漂亮,像月光织成的绸缎。”
在贝莉卡的帮助下,她坐起身,靠在床头,任由对方用柔软的布巾轻轻吸干她长发上的水。动作很温柔,指腹偶尔擦过头皮,带来舒适的感觉。
她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被子上的双手上。
这双手,这个身体,都很陌生,但似乎又正在慢慢地、被动地接受着。
“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简单清理过,也换了衣服。”
贝莉卡一边擦拭着她的长发,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声音平静自然。
“你原来的裙子做工非常精致,料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可惜心口位置破了个大洞,浸了水,没法再穿了。我就先帮你收起来了。”
心口的洞?她模糊地想起那刺入的冰冷和剧痛。
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粗糙的睡衣布料,能感觉到下面平整的皮肤,没有任何伤痕。是幻觉吗?还是……
“你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一些擦伤和淤青,可能是在河里撞到的。”贝莉卡继续说,“真是万幸。”
那心口的刺痛感……她皱了皱眉,暂时将疑问压下。
“这几天,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捡回来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贝莉卡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尤其是我的儿子巴尔克,每次过来送东西,都紧张得同手同脚,想看又不敢看,傻乎乎的。”
儿子?她抬起眼。
“他今天去树林那边砍柴了,晚点应该会回来。”贝莉卡解释道,手上动作不停,“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有点莽撞,见到生人特别是女孩子容易害羞。你别介意。”
她轻轻摇了摇头。害羞的男孩,听起来至少不是危险人物。
头发被擦到半干,贝莉卡用一把木梳,开始细细梳理那些打结的发丝。梳齿划过头发的感觉很舒服,她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身体也放松了一些。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贝莉卡轻声问。
“一直‘你、你’地叫,不太礼貌。在你想起来之前,我暂时叫你‘小安’,可以吗?安,是平安的意思。”
小安……这个称呼轻轻落在心湖上,没有激起任何熟悉的涟漪,但也不觉得排斥。
她点了点头。
“好,小安。”贝莉卡的笑容加深了,为她梳理发尾。
“你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慢慢想,不急。”
不急。
这个词让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塌了一丝。
在贝莉卡的照顾下,又躺了两天,喝了各种汤药和营养的肉粥,“小安”终于觉得身体里恢复了些许力气,胸口那莫名的隐痛也基本消失了。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她征得贝莉卡同意后,慢慢挪到床边,双脚试探地踩在地板上。
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让她轻轻吸了口气。扶着床柱站稳,她试着走了几步。脚步虚浮,腿有些软,但至少能走动了。她慢慢挪到房间角落那面有些模糊的穿衣镜前。
镜中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的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十四五岁模样。
那是极美的五官,仿佛被上好的脂玉精心雕琢,没有任何瑕疵。小脸没什么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几乎垂到腰际的乌黑长发,即使在室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也流转着淡淡的光泽,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头发被贝莉卡用一根浅蓝色的发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脸颊边。
然后,她对上了镜中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玫瑰色的眼眸。颜色很浅,带着明显的迷茫、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又靠近镜子一些,几乎要贴上去,仔细地看。镜中的少女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五官精致,有种超越年龄的、略显疏离的秀美。
她眨了眨眼。镜中人也眨了眨眼。
等等。
她猛地怔住,一股寒气倏地从脚底窜上脊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镜子里的眼睛,移到镜子中映照出的、她垂在身侧的一缕真实头发上——月光般的银白。
再抬眼看镜中人的头发——如最深的夜色般的乌黑。
镜子里,是一个黑发的少女。
镜子外,她摸到的,是银白色的长发。
呼吸骤然停滞了。
她猛地抬手抓住自己的一把头发,扯到眼前。银白。她再看向镜子。镜中少女也抓着头发,但手里那一把,是漆黑的。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被她自己捂回了喉咙里。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
这是怎么回事?幻觉?还是……这镜子有问题?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再次一点点挪回镜子前。
这次,她不再看整体,而是死死盯住镜中自己眼睛的倒影。玫瑰色的虹膜,清晰的纹路……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
镜中人的眼珠也同步转动。
这不是镜子扭曲成像。镜子里的人,确确实实就是“她”的倒影,但关键的外貌特征——发色,甚至可能瞳色——却与真实截然不同。
“发现了吗?”
贝莉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温和,并不显得意外。
小安——她下意识地已经开始用这个名字指代自己——浑身一颤,倏地转身,背靠着镜子,像只受惊的幼兽般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贝莉卡。
贝莉卡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脸上没有惊讶,只有理解和一丝安抚。
“吓到了吧?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这……这是……”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原因。”
贝莉卡走进来,将温水递给她,示意她到床边坐下。
“发现你的时候,你半截身子泡在水里。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就是你现在在镜子里看到的模样——黑头发。但实际把你捞上来,看到的就是这头漂亮的银发了。”
她接过水杯,温热传递到冰冷的指尖,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厉害的幻术。”
贝莉卡在她身边坐下,语气平稳地叙述,“但后来仔细检查,发现这似乎只作用于特定的反光?水面、镜子、甚至打磨得非常光滑的金属,看到的都是黑发。直接用眼睛看你,或者看水中的倒影之外的真实你,就是银发。”
小安怔怔地望着镜子。
“眼睛的颜色也有差别,现实里的你拥有着冰雪般的冰蓝色眼睛。”
“诅咒?”小安哑声问,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
“不确定。”
贝莉卡摇头,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攥紧杯子的手上。
“但我们觉得,这更像是一种……伪装?或者保护?毕竟,银发蓝眼,是维亚尔家族最显赫、也最著名的特征。在帝国几乎无人不知。”
维亚尔家族?公爵?
“您认为……我是那个家族的人?”
小安问,心里乱成一团。贵族小姐?流落河边?身负奇异伪装?这听起来像三流传奇小说的开头。
“我只是猜测,小安。”
贝莉卡谨慎地说。
“你的容貌、发色、瞳色,还有那件破损的裙子的料子和做工……都指向这个可能。而且,这几年确实一直有传闻,说维亚尔公爵在寻找他三年前失踪的女儿。”
失踪……三年?小安捕捉到这个时间点。和她记忆的缺失有关吗?
“当然,这只是猜测。”
贝莉卡拍拍她的手背。
“在你自己想起来,或者有确凿证据之前,你就是小安,是我从河边救回来的孩子。在这里,你就是我们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脆弱。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什么公爵的女儿,这种生活又能持续多久?
那个身份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危险,导致她需要这样诡异的伪装,甚至濒死河中?
“别想太多,小安。”
贝莉卡看穿了她眼中的惊涛骇浪。
“无论你过去是谁,现在你需要的是养好身体。其他的,等你有力气面对的时候再说,好吗?”
小安沉默了很久,终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目前,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陌生的妇人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救助和庇护,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本去怀疑。
“对了,巴尔克今天应该会早回来。”
贝莉卡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裙。
“你的身材比我娇小不少,这是我按我的旧衣服改的,料子一般,但肯定比你身上这件不合身的睡衣舒服。试试看?”
那是一套简单的浅灰色亚麻长裙,款式朴素,但针脚细密。小安接过,触手柔软,已经浆洗过,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
“谢谢您,贝莉卡阿姨。”她低声说。这句感谢发自内心,不仅仅是为了衣服。
贝莉卡笑了笑,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小安换上那套裙子。确实合身许多,行动也方便了。
她再次站到镜子前。镜中穿着朴素灰裙的黑发少女,眼神依旧迷茫,但少了几分最初醒来时的惊惶无助。
银发的“真实”与镜中黑发的“伪装”依然矛盾地存在着,提醒着她身份的谜团和潜在的危险。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弥漫着药草香和阳光的小房间里,她是“小安”。一个被善良妇人救助的、失去记忆的女孩。
窗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哼歌声,由远及近。随即,一个年轻男子洪亮的嗓音在屋外响起:“妈!我回来了!柴火放院子了!”
是巴尔克。贝莉卡的儿子。
小安下意识地转身,看向房门的方向。心底那根刚刚放松些许的弦,又微微绷紧了。对于即将见到的、这个家庭的成员,她仍有本能的疏离和不确定。
脚步声朝着房间这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