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区,第十九脏器区。
这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鸡尾酒味:三分之一是劣质燃煤产生的硫磺烟,三分之一是未处理的工业废水,剩下三分之一,则是血锈与消毒水混合后的甜腥。
“滋——滋滋——”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狭窄的地下室内回荡,伴随着一阵焦糊味,几点火星溅落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别乱动,除非你想让你的膝盖以后只能向后弯。”
李昂咬着半截没点燃的香烟,眯着眼,手中的高频骨锯精准地切开了眼前矿工小腿上的坏死组织。那里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血肉,取而代之的是与皮肤长在一起的、发黑的传动轴承。
躺在手术台上的大汉满头冷汗,咬着一根皮带,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忍着点。你说过只要最便宜的‘维修’套餐,这个套餐不含麻醉剂。”
李昂头也不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稳得像是一台精密液压钳,迅速将一枚崭新的、但明显是二手的黄铜齿轮嵌入了矿工的膝盖窝。
【神经接驳确认……痛觉阻断率0%……同步率15%】
只有李昂能看见的淡蓝色数据流在视网膜上一闪而过。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齿轮咬合。
“好了。”李昂随手关掉骨锯,扔进旁边的消毒液桶里,“起来走两步。如果听到‘咔咔’声是正常的,如果听到‘噼啪’声,那是你的腿骨断了,得加钱。”
矿工颤巍巍地爬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那条半机械的腿。虽然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但至少能动了。他感激涕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沾着煤灰的皱巴巴纸币。
“李医生,您真是神医!上层区那些老爷们的诊所根本不收我们这种……”
“停。”李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感恩戴德,用两根手指夹过钱,嫌弃地甩了甩上面的煤渣,“这不是医术,是修理术。出门右转,别死在我门口,会影响生意。”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矿工,李昂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在那张唯一的真皮转椅上——那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修好的,虽然扶手还在漏气。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在这个被神明遗弃、被灰雾笼罩的世界里,人类为了在恶劣环境中生存,不得不将身体的一部分替换成机械。而像他这样的“地下整备师”,就是下城区老鼠们的救命稻草。
即使这根稻草也是个快要饿死的穷鬼。
“叮铃铃——”
门口那串用废弃火花塞做成的风铃响了。
一股比下水道还要浓烈的腐臭味瞬间涌入诊所,那是长期在死人堆里打滚才会有的味道。
“我们要打烊了。”李昂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是想卖尸体器官,去隔壁找老杰克,我这里只收金属。”
“嘿嘿,李医生,这回可是好货色。绝对是金属,而且是……上等货。”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老约翰拖着一个巨大的、裹着油布的长条物体走了进来。雨水顺着那块脏兮兮的油布滴落在地板上,混合着暗红色的液体。
李昂转过转椅,目光落在那个物体上。
作为一名整备师,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下面埋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
“我在‘灰烬裂谷’边缘捡到的。”老约翰搓着那双像树皮一样的手,贪婪地笑着,“原本以为是哪个帮派火拼留下的残骸,但你看看这光泽……”
他猛地掀开了油布。
即使是见惯了惨状的李昂,瞳孔也在这一瞬间微微收缩。
那不是“人”。或者说,曾经是。
躺在油布上的,是一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她——从那仅剩的半张苍白脸庞可以看出是位少女——此时就像是被粗暴拆解的人偶。右臂从肩膀处被彻底撕裂,露出参差不齐的断裂管线和还在滴着冷却液的接口;左腿膝盖以下完全消失,断口处有着明显的高温熔断痕迹。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口。
原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此刻是一个焦黑的大洞,里面的动力炉核心似乎已经熄灭,只剩下几根发黑的肋骨状金属护栏倔强地向外翻卷着。
锈蚀。
大面积的、如同瘟疫般的铁锈爬满了她曾经可能光洁如玉的肌肤(装甲)。
“怎么样?”老约翰用脚踢了踢少女那条仅剩的、满是划痕的机械腿,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虽然坏得彻底,但这可是‘战姬’啊!哪怕把拆下来的零件论斤卖,也能换不少朗姆酒。”
战姬。
在这个世界,她们是兵器,是消耗品,是将少女的灵魂囚禁在钢铁囚笼中的悲剧产物。
“这已经是废铁了。”李昂冷冷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动力炉熄灭,神经索碳化,连最值钱的逻辑电路板估计都烧成了浆糊。老约翰,你拖了一堆垃圾来我这里。”
“别这么说嘛,李医生。”老约翰急了,“你看这材质,这可是‘奥利哈刚’合金!哪怕熔了……”
李昂没有理会老约翰的推销。
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具残躯面前。
他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悬停在少女那半张破碎的面具上方。
如果是别人,看到的只是一堆报废的金属垃圾。
但在李昂的眼中,世界截然不同。
【嗡——】
随着他的精神集中,视网膜上的世界瞬间褪色,变成了由线条与数据构成的灰白空间。
而在这一片死寂的灰白中,他看到了一抹光。
那是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深红色光芒,正死死地吸附在少女那破碎的胸腔深处。
那不是电流,不是魔力。
那是痛楚。
一股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顺着李昂的指尖传遍全身。
“唔……”李昂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尖叫。
好痛……
好冷……
杀了我……
不想死……
绝望与求生欲,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像两股乱流,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对撞。
这就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天赋——【绝对共感】。
他能看到机械的灵魂,能感知到战姬的痛苦。
这具躯体……还在尖叫。她拒绝死去。哪怕已经被世界抛弃,哪怕已经被锈蚀吞没,她依然在绝望地抓着生命的边缘。
“喂?李医生?你没事吧?”老约翰看着突然僵住、脸色惨白的李昂,有些发毛,“如果你不要,我就拖去熔炼厂了……”
“闭嘴。”
李昂猛地喘了一口气,从那股剧痛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他扶着手术台,手指因为剧烈的神经反馈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个如同破碎洋娃娃般的少女。
在满是油污和血锈的掩盖下,那只完好的左眼紧闭着。睫毛很长,沾着黑色的机油,显得格外脆弱。
“……多少钱?”李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老约翰愣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伸出五根手指,“五……五百金镑!这可是战姬的残骸!”
“三百。”李昂转身走向柜台,那是他这个月所有的积蓄,甚至是下个月购买抗排异药物的钱,“而且你要负责把她搬上我的手术台。现在,立刻。”
“成交!”老约翰喜出望外,生怕这个疯子医生反悔。三百金镑买一堆废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
十分钟后。
老约翰拿着钱,哼着小曲离开了。风铃声再次响起,随后归于平静。
昏暗的诊所里,只剩下蒸汽管道发出的低沉嘶鸣声。
李昂锁上了门,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他走到手术台前,打开了头顶那盏高功率的无影灯。
刺眼的白光洒落在少女残破的身躯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丑陋的锈迹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李昂解开了手上的绷带,露出了一双修长、苍白,却布满细小伤痕的手。
他从工具架上取下了一把最小号的螺丝刀和一瓶昂贵的纳米修复液。
“这可是亏本买卖。”
他对着毫无反应的少女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刻薄和嘲讽。
“你知道三百金镑能买多少压缩饼干吗?能买多少纯净水?我居然用来买你这一堆破铜烂铁。”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小心翼翼地切开了少女胸口焦黑的装甲板。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解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随着装甲板被揭开,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动力炉暴露在空气中。
李昂深吸一口气,将左手贴了上去。
【共感回路……逆转开启。】
“听着,废铁小姐。”
李昂的瞳孔中倒映着那颗死寂的心脏,眼神逐渐变得疯狂而炽热,那是医生面对绝症时的挑战欲,也是赌徒押上一切时的决绝。
“既然你不想死,那就给我咬紧牙关。”
“在我允许之前,哪怕是死神来敲门,你也得给我把他踹出去。”
“手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