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孤儿蜕变为令江湖侧目的“孤城剑”。
此刻,古独正立于断魂崖的绝壁之上。狂风卷着黄沙,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传闻中埋葬了无数武林高手的枯骨。
而他的对面,站着当世赫赫有名的魔头——“断魂手”厉无赦。
厉无赦身材魁梧如铁塔,一双肉掌漆黑如墨,那是浸淫了三十年“腐骨黑砂掌”所致。他盯着古独手中那柄甚至连刀鞘都没有的古朴长刀,眼中贪婪之色毫不掩饰。
“古独,江湖人都说你这柄‘归途’是上古神兵,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厉无赦狞笑着,声如破锣,“可惜,你这十年尽在荒野度过,不懂得利用这神兵的威力。不如将它交给老夫,老夫让你做这武林的副盟主,如何?”
古独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倒映着天边的流云。
他见过太多像厉无赦这样的人。十年前,那些魔物也是这般贪婪地盯着临渊城的百姓;十年来,无数江湖豪客也是这般贪婪地盯着他的刀。在他看来,厉无赦和当年的魔物并没有区别,都是一团需要被斩断的“黑雾”。
“敬酒不吃吃罚酒!”厉无赦见古独无视自己,勃然大怒,“那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夺了你的刀,再取了你的命!”
话音未落,厉无赦身形暴起,双掌带起一股腥风,掌风过处,崖边的岩石竟被腐蚀得嗤嗤作响。这一招“黑云压城”,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即便是精钢也能一掌拍碎。
古独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格挡,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了手中的“归途”。
在旁人看来,这一刀慢得可笑,就像是一个从未习武的农夫,拿着柴刀准备砍柴。可就在厉无赦的双掌即将触及他胸口的瞬间,那柄古朴的长刀忽然划过一道奇异的弧度。
那弧度,像是冬去春来时冰河解冻的轨迹,又像是秋风起时落叶飘零的路径。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轻响。
厉无赦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道平平无奇的刀伤。
刀伤不深,却横贯胸膛。伤口处没有流血,只有一股温润的刀气,如春风化雨般,瞬间瓦解了他体内所有的“腐骨黑砂掌”真气。
“你……你这刀法……”厉无赦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黑血,轰然倒地,再无生息。
古独收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拂去肩头的落叶。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转身走向崖边那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马。
“神兵……”古独喃喃自语。
他握着刀柄,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温热。这十年,他走南闯北,靠的不是什么绝世内功,也不是什么精妙招式,正是这柄“归途”和那九式无名剑法。刀在手,他便觉得天地与自己同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指引着他的手臂。
可刀气散去,那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又涌了上来。
他赢了,赢得轻松写意,再一次名震江湖。可赢了之后呢?天下之大,除了这杀戮之旅,竟无他处可去。
古独斩杀厉无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江湖。
“归途”现世,神威盖世。这柄刀的传说,从边陲孤城传到了中原腹地,引来了无数贪婪的目光。
三日后,古独行至黑风林。
这片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是绿林强盗和江湖杀手最爱的伏击之地。古独知道这里有埋伏,但他没有绕路。他想看看,这江湖的贪欲,究竟有多深。
刚入林深处,四周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嗖!嗖!嗖!”
无数支淬着剧毒的弩箭,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古独冷哼一声,手中“归途”轻轻一震。刀身嗡鸣,一道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些足以洞穿铁甲的弩箭,竟在离他身前三尺之处,纷纷被弹落在地。
“好刀!好刀法!”
树林中传来一声喝彩,紧接着,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从树上跃下,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手持一杆金丝大环刀,眼神阴鸷。他报出名号:“古独,我乃‘金刀门’门主,秦烈。今日请阁下留下‘归途’刀,我金刀门愿奉上万两黄金,送阁下归隐山林!”
古独的目光扫过这群人,最终落在了人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持折扇,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那人他认得,是江湖上号称“百晓生”的柳随风,平日里以贩卖消息为生,与古独有过数面之缘,甚至还曾指点过他一条避开官府通缉的路。
此刻,柳随风正对着秦烈微微点头,眼神中满是算计。
古独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怕明刀明枪的敌人,怕的是这种来自“熟人”的算计。柳随风显然利用他对自己的信任,泄露了他的行踪,并将他引到了这黑风林的绝地。
“万两黄金?”古独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若是要钱,十年前在临渊城便已身价万贯。”
“敬酒不吃吃罚酒!”秦烈大吼一声,“给我上!死活不论!”
数十名黑衣杀手齐齐扑上。
古独闭上了眼睛。
既然心已乱,便不再看。他依循着十年来刻入骨髓的本能,手中的“归途”再次扬起。
这一次,他用的不再是简单的劈砍,而是那九式剑法中的第三式。
刀光乍起。
没有华丽的光影,却有一股苍凉而宏大的气势。刀锋所过之处,金丝大环刀应声而断,黑衣人的攻势如摧枯拉朽般瓦解。惨叫声、兵刃落地声、身体倒地声连成一片。
不过片刻,林中再无站着的敌人。
秦烈捂着断臂,惊恐地看着这个如魔神般的青衫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入了林中。
古独没有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柳随风。
柳随风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古……古兄……误会……这是误会……”
古独一步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柳随风的心尖上。
“为什么?”古独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因为……因为‘归途’只有一柄!”柳随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书生的儒雅,“这江湖,谁拥有了它,谁就是天下第一!古独,你不过是个边陲来的野种,你配不上这柄刀!把它给我!只要你给我,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关于十年前临渊城的”
古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的临渊城?他心中一动。
就在这时,柳随风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猛地刺向古独的小腹:“去死吧!刀是我的!”
古独甚至没有抬刀。
他只是侧身,避开了要害,任由那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左肩。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青衫。
“你……”柳随风愣住了,他没想到古独竟然不躲。
古独看着近在咫尺的柳随风,看着他眼中的贪婪与恐惧,忽然觉得一阵厌倦。他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柳随风的额头,轻轻一推。
柳随风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树上,昏死过去。
古独拔出肩上的匕首,看都没看,随手扔在了地上。他捂着伤口,站在满地的尸体和伤员中间,看着漫天飘落的枯叶,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将他彻底吞噬。
他赢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寒冷。
这就是他追求了十年的“力量”吗?除了带来杀戮和背叛,似乎一无是处。
夜幕降临,古独在林中寻了一处山洞,简单包扎了伤口。
洞外,一轮圆月高悬,皎洁如银盘。
古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解下那柄“归途”刀,放在膝上,借着月光,一遍遍地抚摸着刀身。
十年了,这柄刀从未让他失望。
“归途……归途……”他低声呢喃,“我到底要归向何处?”
或许是伤口的疼痛,或许是内心的疲惫,古独的意识渐渐模糊。
熟悉的灰雾再次涌来,石桥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依旧是那个佝偻的老人。
老人站在桥中央,背对着他,手里握着那柄粗糙的木剑。
“前辈!”古独想要冲过去,却发现双脚如同生根。
老人缓缓转过身,那张模糊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凉。
“你仍未见心魔。”
依旧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古独急了,大声问道:“前辈,我的心魔是什么?我该如何找到它?这柄刀,到底有什么秘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他手中的刀,然后,身影便如晨雾般消散在石桥之上。
“前辈!”
古独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山洞里一片寂静,只有洞口的风声呜咽。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膝上的“归途”刀上。
借着洞外洒进来的清冷月光,他忽然发现,刀身靠护手的地方,似乎有一些从未注意过的刻痕。那些刻痕极浅,像是被岁月磨平的字迹,又像是刀身天然的纹理。
古独心中一动,拿起刀,凑到眼前,用手指细细摩挲。
那似乎是几个字,因为年代久远而被磨平,又被十年的血光浸染,直到此刻,在月光的映照下,才显露出一丝端倪。
古独用衣袖用力擦拭刀身,借着清冷的月辉,终于辨认出了那几个字的轮廓。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什么“斩妖除魔”,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而是四个古朴苍劲的小字:
“归途非路。”
古独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归途非路?
他握着刀,看着满地的血污,看着天边的冷月,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了他。
他斩尽了眼前的魔,却似乎离真正的“道”越来越远了。
江湖很大,大到他走了十年也未曾走到尽头。
江湖也很小,小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柄不知为何而握的刀。
古独站起身,将“归途”刀扛在肩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似乎感觉不到。
他走出山洞,迎着那轮圆月,一步步走入了无尽的夜色中。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风霜染上了他的眉梢,也染上了这柄名为“归途”的刀。
前路茫茫,他不知该去往何方,但那刀身上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指引着他,或者说,逼迫着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