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独最终还是回到了临渊城。
十年江湖路,斩过无数成名高手,看过无数贪婪嘴脸,那股源自骨髓的疲惫与虚无,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他厌倦了杀戮,厌倦了被觊觎,更厌倦了那个名为“孤城剑”的虚幻影子。
既然天下之大无处安放,不如回到起点。
当年的屠城之夜早已过去,朝廷拨了银两,勉强重修了这座边陲孤城。然而,死过太多人的地方,活人终究是怕的。如今的临渊城,虽有城墙轮廓,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大多也是像他当年一样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古独选了城南那座破庙住了下来。庙还是当年的破庙,只是草堆更烂了些。他每日里除了劈柴,便是擦拭那柄“归途”刀。他不再穿那身惹眼的青衫,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混迹在城中的猎户与脚夫之间,竟也无人认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便是江湖上盛传的绝世高手。
他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老死在这座孤城里,像一块被磨平的石头,无声无息。
可每当夜深人静,月圆如盘之时,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梦魇便会准时降临。
梦里,又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城门被撞破,黑雾如潮水般涌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少年。他手持长刀,站在城楼之上,看着百姓在脚下哀嚎奔逃。
他挥刀了。
刀光如匹练,斩碎了一团又一团的黑雾。可当他收刀时,却发现脚下并非魔物的尸体,而是那些百姓的残肢断骸。鲜血汇成小溪,染红了整座孤城。而他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手中的“归途”刀滴着血,刀锋上倒映出他那张狰狞、嗜血、全无半分人性的脸。
每一次,他都是在这样的惊恐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心脏狂跳不止。
他开始明白,老人在梦中反复说的那句“你仍未见心魔”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魔物,从未在城外。它们一直蛰伏在他心中——那是对死亡的恐惧,那是对力量的执念,那是杀人之后潜意识里对血腥味的贪恋。
他斩了外魔,却放任心魔在体内疯长。
这一夜,风停了。
孤城里死寂得可怕,连平日里乱叫的野狗都销声匿迹。
古独盘膝坐在草堆上,手中握着“归途”刀,却没有入眠。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那是黑雾的味道。
起初,是城楼上的铜锣声,一声,两声,急促得像是敲在人心尖上——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古独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他并非害怕,而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寒意。
他冲出破庙,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晴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被一层灰白色的死寂浓雾所笼罩。那雾气翻涌着,带着一股腐朽与绝望的气息,正缓缓从城墙的缝隙中渗透进来。
这不是幻觉。
街巷里传来了百姓惊恐的尖叫,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古独握紧了手中的刀,一步步走向城中心。他没有奔跑,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敌人,跑是跑不掉的。
黑雾越来越浓,能见度越来越低。古独能听到周围传来的粗重喘息声,还有利爪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但他没有看到一只实体的魔物。
直到他走到当年老人出现的那个十字路口。
黑雾在这里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漩涡,缓缓分开。
在那漩涡的中央,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古独的脚步停住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黑影,浑身裹挟着浓郁的黑雾,没有五官,只有一双猩红的眼睛——那是魔物的特征。可它的身形、它的站姿,甚至它手中握着的那柄刀的轮廓,都让古独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因为那黑影,与他一模一样。
“嗬……嗬……”
黑影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像是喉咙里含着血的嘶吼声。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你……逃不掉的……”
古独握刀的手,第一次有了轻微的颤抖。
“归途”刀在微微震颤,仿佛遇到了宿命的对手,又仿佛在恐惧。刀身在黑雾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
“你斩了天下人,却斩不了你自己。”黑影开口了,声音沙哑,竟带着古独自己的语调,“你想要力量,想要守护,想要成为英雄。可你忘了,拿起刀的那一刻,你便已是屠夫。”
黑影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指向古独。
“看看这孤城,看看这些人。他们因你而死,因你而惧。你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魔!”
随着黑影的话语,周围的黑雾再次翻涌。古独眼前的景象发生了扭曲——他看到破庙里的老猎户倒在血泊中,看到给他送过馒头的面摊老板娘被利爪撕碎,看到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百姓,都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
全是幻象。
古独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心魔的手段,是它在动摇自己的道心。可这些画面,却又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像是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我……”古独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他想辩解,想说自己是为了守护,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尽的沉默。十年的杀戮,手中的刀早已不干净。
黑影见状,猩红的眼眸中似乎露出了一丝得意。它一步步逼近,身上的黑雾化作无数条触手,想要将古独吞噬。
“既然你不敢面对,那就让我来主宰这幅身体!”
就在黑影扑上来的瞬间,古独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中,没有了迷茫,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说得对,”古独轻声说道,“我确实杀过人,手上确实沾满鲜血。”
他缓缓举起了“归途”刀,刀尖直指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影。
“但我斩杀厉无赦,是为了不让他的毒掌再害人;我血洗黑风林,是为了不让贪婪再次蔓延。”
古独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仿佛要刺穿那层黑雾。
“你说我是魔,或许没错。但我这‘魔’,只为斩魔而生!”
“我若成魔,佛奈我何?但我要守护的,是我心中的道!”
话音落下,古独不再犹豫。
他没有使用那九式玄奥的剑法,也没有调动任何真气,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一样,握紧手中的刀,迎着那个“自己”,大步冲了上去。
既然心魔源于自身,那便以自身为祭。
刀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