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刀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朽木断裂的轻响，却直接在古独的灵魂深处炸开。
古独的“归途”刀斩入了那黑影的刀身，那由纯粹心魔与黑雾凝成的刀，竟如冰雪遇阳般开始消融。黑雾从刀锋接触处疯狂逸散，发出“滋滋”的哀鸣，像是被灼烧的活物。
可那黑影并未消散。
它猩红的双眼骤然亮起，仿佛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吼。缠绕在它身上的黑雾骤然暴涨，化作无数狰狞的鬼脸与利爪，从四面八方扑向古独。
古独不退反进。
他脚下发力，踩碎青石板，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撞入黑雾之中。归途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旋转的银光，将扑来的鬼脸一一斩碎。那些由恐惧、执念、贪恋凝成的幻影，在刀光下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黑烟消散。
但他知道，斩不尽的。
只要心魔不灭，这些黑雾便会源源不绝。
他必须斩断根源。
古独闭上了双眼。
不是放弃，而是内视。
他放下了所有防备，任由那些黑雾钻入他的七窍，侵入他的经脉。他的意识被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内景”。
在这里，时间与空间失去了意义。
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有在临渊城雪地里，因后背剧痛而绝望等死的少年古独；
有在断魂崖上，一刀斩杀厉无赦后，内心涌起一丝嗜血快感的“孤城剑”；
有在黑风林中，明明可以饶恕柳随风，却因心灰意冷而任由其自生自灭的冷酷刀客；
还有无数个在深夜里，对着“归途”刀喃喃自语，渴望逃离这残酷世界的懦弱灵魂。
“你怕什么？”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嘲讽与冰冷。
“我怕……”古独喃喃，“我怕再经历一次失去。怕自己终将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怕这刀，终有一日会斩向无辜。”
“那就放下刀。”那声音说。
“可若放下刀，谁来斩魔？”
古独猛然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我不放下。我要用这刀，斩出一条归途。”
他不再逃避，不再否认。他接纳了那个有恐惧、有执念、有贪恋的自己。他明白，正是这些“不完美”，才让他更懂得珍惜与守护的意义。
就在他心念通达、与自我和解的瞬间，手中的“归途”刀骤然爆发出一道温润的光芒。
那光不刺眼，却穿透了浓重的黑雾，像一盏孤灯在长夜中点亮。
紧接着，刀身开始剧烈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仿佛在欢呼雀跃。古独惊讶地发现，刀身原本模糊的纹理，此刻竟如活过来一般，一条条金色的丝线在刀脊内游走，最终汇聚在刀身中段。
那是——刀魂！
传说中只有刀主与刀的意念达成一致才会出现的刀魂！
只见那些金色丝线迅速勾勒出一幅玄奥的图景：一座石桥横跨深渊，桥下是翻涌的灰雾，桥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
“归途……归途……”古独脑海中轰然作响，老人那沙哑的声音仿佛再次响起。
他终于明白了这把刀的名字，也明白了老人那句“总得有人去斩”的深意。
它不为杀戮而生，不为称霸而存。它存在的意义，是归途——是迷失者的方向，是迷途者的救赎，是斩尽邪祟后，让人心回归安宁的那条路。
刀，本无善恶。执刀之人，方有正邪。
古独举刀，不再斩向黑影，而是斩向自己心中的阴霾。
这一刀，没有杀意，只有决断。
黑影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它由恐惧与执念凝成的躯体，在“归途”刀的光芒下彻底崩解。那漫天黑雾如退潮般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刀锋之上，残留着一缕未散的黑雾，像一道伤痕，又像一道印记。
刀锋染雾，却不染心。
天边，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这是临渊孤城十年来，第一次在黎明前驱散了黑雾。
残存的百姓们战战兢兢地推开房门，望着那缓缓消散的雾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有人跪地痛哭，有人相拥而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那笼罩了他们十年的噩梦，似乎终于结束了。
古独站在十字路口，手中的“归途”刀垂地。
他疲惫至极，体内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连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心中的重担卸下，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移开。他抬头望向东方，等待着那第一缕晨光。
晨曦如金，穿透云层，洒在孤城的断壁残垣上。
一缕阳光落在古独脸上，温暖而真实。
他忽然笑了。
不是大笑，不是狂笑，而是一种释然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他知道，心魔虽灭，但江湖未平，世间仍有不公与黑暗。他手中的刀，依旧不能放下。
但他不再迷茫。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逃离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被“孤城剑”之名所困的高手。他是古独，一个手握“归途”、心向光明的刀客。
从今日起，他的刀，只为“归途”而挥。
数日后，临渊孤城开始有了生气。
也许是噩梦消散的消息传了出去，也许是商队发现这条古道重新变得安全。久违的驼铃声再次响彻城外，有工匠前来修缮坍塌的城墙，也有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着热腾腾的包子。
古独没有住在城主府，依旧守着南城的破庙。
但他不再孤僻。每日清晨，他会去城中的学堂外站一会儿，听里面传来的朗朗书声。那是一个老秀才自发办的学堂，教的都是城中孤儿和贫苦孩子的名字。
这天，古独正靠在破庙门口磨刀。
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半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大……大哥哥，”小男孩的声音细若蚊蝇，“我娘说，你救了我们，让你喝点热的。”
古独停下手中的磨刀石，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看着小男孩脸上还未擦干的泥灰，却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
“谢谢。”古独轻声说，将米汤一饮而尽。
小男孩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转身跑开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喊道：“大哥哥，你真厉害！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拿把大刀，保护大家！”
古独愣住了，随即哑然失笑。
他低头看着膝上那柄“归途”刀，刀身映出他略显沧桑的脸庞。
保护大家。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愿望。
他想起老人，想起断魂崖，想起黑风林，想起那个被自己斩碎的黑影。
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迷茫挣扎，最终都归于这平淡的一碗米汤，归于孩童的一句稚语。
夜幕再次降临。
古独独自登上重建后的城楼，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和深邃的渊谷。
风依旧寒冷，但他不再觉得孤寂。
他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烈酒，辛辣中带着甘醇。他将酒洒在城墙上，像是在祭奠那些逝去的亡魂，也是在祭奠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江湖依旧波云诡谲，或许还有更强的敌人，更深的心魔在等待着他。
但他已无所畏惧。
因为他的心中，已有一团不灭的心火。
那火，燃于石桥之上，明于刀锋之下，最终归于这平凡的人间烟火。
那火，名为“归途”。
古独握紧了手中的刀，转身走下城楼。他的背影融入了孤城的夜色中，却像一座灯塔，照亮了这座城未来的路。
心火不灭，归途永存。
